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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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千壹百三十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www.xbiqugu.info 呂喦率先告辭離去,陳平安預祝這位被譽為金丹第壹的純陽真人歷練順遂。
  陳山主還說了句吉利話,希望前輩道心圓如十五月。
  馮雪濤疑惑不解,月有圓缺是常理,照理說盈滿則虧,真是壹句好話?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只得以心聲與不開竅的馮大哥解釋壹句,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馮雪濤壹時無言,做人說話這壹塊,陳山主確有獨到學問。
  陳平安去見邢雲、柳水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聊了些蠻荒那邊的風土人情。崔東山是個沒長屁股的,立即拉著馮雪濤下了桐蔭渡船,問這位飛升境有無興趣,在青萍劍宗那邊謀個差事,就當是幫自家兄弟壹個忙,既然感情到門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談錢,免得傷了兄弟情誼。馮雪濤已經在姜尚真那邊吃了個大悶虧,只是壹味婉拒推脫,何況他真沒覺得自己與這位崔宗主是壹路人,雙方到了岸
  邊,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小巷,白衣少年將兩只袖子摔得劈啪作響。
  裴錢收拾過酒桌,回屋子默默練習走樁。
  火龍真人找到了落單的貂帽少女,開門見山笑問壹句,“敢問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種風光?”
  謝狗撇撇嘴,“沒啥花頭精。”
  火龍真人微微壹楞,才想起此語好像是陳平安那邊的小鎮方言,沈默片刻,微笑道:“見過了,才有資格說這種話。”謝狗伸出雙手,拽了拽貂帽,“妳們都認為我修道資質很好,其實我自己覺得壹般,並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幾個天大的便宜,生的早,僥幸見過很多老黃歷最前邊幾頁的人物,好像按照佛家的說法,屬於狹義上的‘聲聞’?沒說錯吧?我粗略算過,見過,當面請教過,切磋過,打架輸過的,都快有百來號人物了,這些遠古道士,隨便將哪個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頂天人物?以前總把這些不當回事,只覺尋常,來到這邊,時常在山下晃蕩,再見道士們,修行苦悶,死活不得
  解惑,我就……”
  火龍真人靜待下文,謝狗揉了揉酡紅臉頰,憋了許久,才給出壹個說法,“想哭。”
  火龍真人聽聞此言,驀然爽朗大笑,深表贊同,連說幾個好字。謝狗滿臉惆悵神色,“朱老先生是諍友,他就很不客氣批評過我,說我是生逢其時,歷劫修道,運氣好,總能有驚無險,看似壹直在慢慢積攢道力,但是並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證小果,距離道熟,還差得很遠。所以我先前就出門散散心,去了壹趟十萬大山,老瞎子對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
  不多的。”
  火龍真人啞然失笑,“朱老先生?”
  來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斂?那是壹個罕見的妙人不假,可要說在謝狗這邊,朱斂如何都不得“老”吧?
  謝狗瞥了眼老真人,說道:“在我眼裏,妳也很老。”
  火龍真人撫須而笑,這話說得就很落魄山,教人聽了,心情舒暢。
  謝狗看待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那就是晚輩裏邊的晚輩,就算是道號純陽的呂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輩,互稱道友即可。
  不過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廚子和身邊這位老真人,確有壹種古怪本事,會讓人覺得他們就是心目中的那種長輩。
  他們講話,是教誨,是跟妳說幾句過來人的老理兒。在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歡講道理的陳山主,好像都要差點道行。
  火龍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盤的大日落地,導致金烏酣眠萬年之久,恰好就在寶瓶洲,道友如此占理,還肯退讓壹步,比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沒有傳錯,好像白景是將這處道場租借給了大驪朝廷。
  謝狗撇撇嘴,“壹來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者咱們山主就快要當上大驪國師了,壹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只是她很快補了壹句,“要是掉落在蠻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說話,擱誰當那說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爺都不例外!”
  火龍真人點頭道:“貧道就喜歡聽實在人說實誠話。”
  關於謝狗的大道根腳,連姜尚真都倍感好奇,私底下詢問陳平安,謝姑娘有無可能,出身神道。
  有這種猜測,很好理解,畢竟山巔皆知白景的道場,就在壹輪品秩極高的大日中,她曾仿刻、開辟出壹座火精宮作為棲身之所。
  不過根據青同泄露的內幕,白景的出身的確是大地之上的妖族,並非遠古天庭神異之屬。因為小陌的關系,先前謝狗與陳平安閑聊過往,就比較隨意,她沒有否認自己起先想要將那輪“出身較好”的大日,占為己有之後,再試圖學那遠古天下十豪之壹
  的女修蘭锜,將這輪大日煉為本命物。不過她很快發現大日竟然孕育出靈智,大道顯化為壹頭金烏,白景便改變初衷,為其護道壹程。
  所以謝狗當時提出要走壹趟浩然天下,白澤哪怕明知道蠻荒會失去壹份頂尖戰力,並沒有阻攔,這就是壹個很重要的緣由。
  不單單是謝狗要去找小陌那麽簡單。按照蠻荒的規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機緣,往往壹切利益計較,都要為其讓路。
  何況白景還是壹位被白澤寄予厚望的十四境候補劍修。
  火龍真人笑道:“真要說起來,貧道與白景道友,純陽真人,在道統法脈上邊,還算有點淵源,說壹句道友,十分恰當了。”
  謝狗使勁點頭,“以後咱仨時常串門,若是碰到紮手的硬釘子,相互間招呼壹聲,保管壹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哈哈!”
  火龍真人撫掌笑道:“好說好說。”天外無垠太虛之中,懸浮著無數顆大日,而每壹輪大日都像是壹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後世道家譽為帝室之壹的丹霄絳闕火陽宮。純陽真人呂喦,歷史上就
  曾多次在這座遠古遺址內,傳授火法,當年在座虛心聞道者,多是身份尊貴的上古蛟龍之屬。
  火龍真人冷不丁問了壹句,“好像白景道友對裴錢很上心?”
  謝狗笑容尷尬,“在山上拉幫結派,就像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
  在白發童子的攛掇之下,壹起認郭竹酒為盟主,跟裴錢那夥人自立山頭。
  火龍真人笑瞇瞇,“哦?”
  謝狗幹笑道:“”
  火龍真人轉移話題,“不知道是誰第壹個用香甜來形容美夢,絕了。”
  謝狗心領神會,她沈睡萬年,而火龍真人也壹向以睡功名動天下。
  人心復雜的世道上邊,遇見幾個想法簡單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見美酒。
  謝狗咧嘴笑道:“老真人,如果萬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們壹定可以成為要好的朋友。”
  火龍真人撚須道:“同感。”
  謝狗說道:“老真人接下來是要?”
  火龍真人笑道:“重返蠻荒,找幾個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為陳平安和謝狗登船的時候,沒有刻意隱藏蹤跡,雲巖國在魚鱗渡這邊安插的耳目,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通知朝廷。
  雲巖國疆域再小,仍然有壹小撮本土煉氣士,渡口岸邊壹處私宅書樓的頂樓廊道內,有壹夥少年少女遠眺那艘桐蔭渡船。他們平日裏無事可做,就是盯著整座魚鱗渡的動靜,不怕無事可做,就怕外鄉仙師跟本地人氏起糾紛,聽說禮部尚書每天都在提心吊膽,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廟燒
  香。所幸迄今為止,京畿地界還沒有鬧出什麽不可收拾的爛攤子,就是皇帝老爺和壹大幫皇親國戚,愈發憧憬某人來此做客,與他見上壹面。不過說來好玩,起先雲巖國皇帝陛下,京城裏邊來了個金丹地仙,就要親自設宴款待,之後是元嬰才行,金丹不夠看了,再往後就變成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
  是甚至聽說來個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興致,畢竟連那道號青秘的飛升境,都見過面了。
  有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皺眉問道:“是他嗎?”
  旁邊壹個眉眼冷清的苗條少女,她翹首以望渡船放心,“不好說。”之前他們得到壹個來自朝廷刑部的機密消息,青萍劍宗的上宗宗主親臨桐葉洲,米大劍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幾個濫殺無辜的蠻荒妖族余孽,風波四起的大瀆
  開鑿壹事,終於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如果沒有這條關鍵線索,他們幾個都不會將貂帽少女身邊的青衫男子,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隱官聯系在壹起。
  少年是雲巖國唯壹壹位本土劍修,修道心境難免有幾分自得,如今眼界壹開,便覺壓力驟增,平日裏變得沈默寡言起來。
  京城內滿大街的奇人異士,曾經認為畢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麽,這讓少年劍修近期仿佛是修煉閉口禪似的。
  如果桐葉洲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座桐葉洲,以他的修道資質和劍修身份,不出意外的話,本該去往某座宗字頭仙府深造了。
  少年心情郁郁,低聲道:“那些修道有成的家夥,路過咱們雲巖國,對他們這些人物來說,會不會就像路過壹個螞蟻窩?”
  以前的桐葉洲,消息閉塞,煉氣士往往眼高於頂,對外界根本不感興趣,如今天變,便由不得他們繼續關起門來自高自大。少女聞言錯愕,將投向魚鱗渡渡船的視線收回,柔聲道:“種翠,那些個外鄉的宗門也好,用化名雲遊至此的陸地神仙也罷,面對這些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我們
  敬而遠之就是了。
  名為種翠的少年喃喃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因為他不太相信青萍劍宗是個開善堂的山上門派。世間真有這種修道人,如此在意身外世道的好壞?
  怕就怕有朝壹日,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站穩腳跟,大瀆沿岸諸國,悉數淪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色。
  有個武夫飛檐走壁,來到頂樓,順路買了壹壇老字號鋪子的薏酒,身形翻過欄桿,中年武夫面容與那廊道少年有幾分相似。
  少女掩嘴嬌笑,“種叔叔,又趕跑壹艘犯禁遊船啦,我都瞧見了,很英雄氣派。”
  漢子大笑道:“彩丫頭,何止,我還與桐蔭船上兩位異士打了個照面,約了喝酒。”
  壹個靠墻打盹的高大少年趕忙問道:“不會是那個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沒有跟妳自報身份?是不是姓陳?”
  漢子吹牛皮不打草稿,壹本正經說道:“惺惺相惜,相約喝個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頂那邊,白衣少年躺在,翹起二郎腿,壹旁馮雪濤倍感無言,跑這兒來喝西北風,聽幾個孩子發牢騷,到底有什麽意思。
  那少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關系,種叔叔妳就發達了。”
  漢子笑呵呵道:“年輕人不要總想著遇見了貴人,就可以飛黃騰達。”
  壹拍少年郎的額頭,漢子打趣壹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錢有權有勢的‘貴人’眼中,妳們這些生瓜蛋子的額頭上邊,都貼著價格呢。”
  屋頂那邊,馮雪濤笑道:“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腦袋枕在手背上的崔東山晃蕩著腿,“是個知情達理的。”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攏誰?”
  青萍劍宗跟落魄山不太壹樣,後者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明擺著沒想要壯大聲勢,反觀下宗這邊,崔東山就壹直在招兵買馬。
  崔東山笑道:“馮兄不要總把我想得這麽勢利嘛,就只是跟誌同道合的朋友壹起賞月而已。”崔東山解釋道:“我就是個過渡宗主,只需要負責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壹些缺漏,所以不用擔心濫竽充數的情況,以後青萍劍宗是肯定要交到曹師弟
  手上的,到時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請可以做了,至少不必束手束腳,亦步亦趨。”
  馮雪濤點點頭,“如果青萍劍宗過於崔氏風格,曹晴朗就會為難。”
  崔東山嗯了壹聲,“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馮雪濤無可奈何。
  廊道那邊,雖然覺得漢子的說法,有點道理,可他們嘴上總是不服氣的。
  昨天今天明天,月有陰晴圓缺,少年們各自少年著。
  京城並無夜禁,兜裏有錢、還有精力的年輕人,跟神完氣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貓子。
  許多店鋪為了生意,都臨時雇傭了夥計照看鋪子,等於壹天能掙兩份錢,何樂不為。
  壹雙半路結為露水夫妻的道侶也來到了雲巖國京城這邊,漢子面如白紙,容貌兇悍,身邊帶著個身材玲瓏的膚白婦人,他們純屬閑逛,長長見識。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說,但是有錢確實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們得了壹大筆意外之財,原先寄人籬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沒有去那座山神府討生活。他們正是範銅和謝三娘,這壹路,也聽說了幾件遠在天邊的大事,比如來自劍氣長城的某位米姓大劍仙出手,揪出了那幾頭興風作浪、亂砸符箓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
  宗多出壹個通天人物當供奉,道號青秘,飛升境的老神仙!
  範銅和謝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幾個讓大瀆開鑿幾近停工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在破敗祠廟內遇見的那夥年輕男女。
  至於什麽米姓劍仙,到底是何方神聖,範銅問了壹嘴,約莫是旁人見他不似良善之輩,就根本沒搭理。
  範銅倒是很想在魚鱗渡這邊找個仙家客棧或是鋪子,與仙師詢問認不認得壹個叫“陳平安”的人物,或是買幾封山上邸報,看看有無機會,真能發現那個名字。
  結果被婦人壹句“妳有錢嘛妳”給打消了念頭,範銅其實還真有私房錢,只是犯不著為了這點好奇心就露餡。
  他們住的還是京城內的尋常客棧,
  先前在渡口岸邊散步的時候,瞧見了壹艘停泊渡船,體型最為巨大,總有些年輕貌美的仙子,對著那邊指指點點。紮堆的鶯鶯燕燕,又都是些譜牒女仙,範銅壹個血氣方剛的大老爺們,當然沒能管住眼睛,於是就被氣不打壹處來的婦人給壹掐再壹擰,疼得男人直冒汗,疼歸
  疼,看照看,兩碼事。
  範銅相信那位陳仙師若是與他們結伴遊歷,肯定會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曉得那位自稱是劍仙的陳仙師,遇見了如今被議論紛紛的米大劍仙,有幸面對面聊幾句,會不會犯怵?
  今夜他們夫婦二人又出城,來魚鱗渡這邊下館子,這類開銷有數,他們先前還是攢下幾顆雪花錢的。
  以前婦人就喜歡逛各色胭脂水粉鋪子,到了這邊就更誇張了,範銅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揀揀,又不買,開心個什麽勁?
  謝三娘選了個蒼蠅館子,打算吃火鍋。
  範銅壹落座,老板就開始擔心這對夫婦會不會吃白食,只是再壹想,如今官府腰桿硬,不至於?
  隔壁桌是些從山上往山下跑的,雖然他們沒有用上心聲言語,但是所聊內容,都是仙家事。
  不過範銅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身邊帶了幾個濃妝艷抹、珠光寶氣的凡俗女子。
  那幾個女子瞧見了好似通緝犯的範銅,便有些鄙夷,再看兇神惡煞漢子身邊的謝三娘,她們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謝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經的良家婦人,妳們呢,上床睡覺能掙錢是吧?
  範銅哪裏曉得這裏邊的暗流湧動,更多興趣,還在那幾個譜牒修士略帶顯擺嫌疑的聊天內容上邊。他們正在跟那幾個女子講解壹些仙家內幕,說山中煉氣士的出門行頭,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壹種,能夠馴服仙禽異獸作為坐騎,要麽是自身機緣好,要麽就是身世夠硬,由師門和長輩賞賜下來。第二種,便是有艘價格不菲的符舟,這種仙家寶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養得起的。第三種,就更誇張了,可以擁有壹條上
  了天便時時刻刻在吃神仙錢的私人渡船……
  謝三娘拿手肘輕輕壹敲身邊男人,眉頭壹挑,範銅笑呵呵,說這三種神仙氣派,自己都夠不著,做夢都得找個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壹個喝酒很慢的年輕男子,桌上只有他沒有女伴跟隨。
  那位口若懸河的男人,便將話頭壹轉,說我們洪公子,就有壹條祖師堂恭賀他躋身洞府境的符箓寶舟。
  洪姓年輕人笑容淺淡,抿了壹口酒水,說自己這點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麽,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萬八千裏。
  他越是如此自謙,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熱。
  心甘情願為洪姓男子擔任幫閑的那位繼續言語道:“最過分的,當然還是自己就有壹座私家渡口了。”
  吃著火鍋,謝三娘時不時就偷偷翻白眼,範銅只是覺得這種薏酒,滋味軟綿綿的,勁道不夠。
  就在此時,婦人眼角余光發現門口那邊多出個熟悉身形,她趕忙起身,見身邊男人還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壹腳。
  範銅茫然擡頭,漢子霎時間笑容燦爛起來,竟是與那位陳仙師在這兒重逢了。
  陳平安笑著坐在他們對面長凳上,“厚著臉皮跟蹭頓吃喝。妳們請客,我來結賬。”
  範銅抹了抹嘴,到底是個沒讀過書的講究人,“這哪裏好意思。”
  謝三娘嫵媚笑道:“我們跟陳仙師瞎客氣個啥。”
  範銅壯起膽子問道:“陳仙師,冒昧問壹句,到底是混哪個行當的?”
  陳平安笑道:“行行出狀元。”
  範銅赧顏。婦人忍俊不禁。
  她其實想要給陳平安夾菜,幫著往火鍋裏燙菜,只是她猶豫了壹下,還是算了。不討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陳平安不多話,埋頭大快朵頤起來,老規矩,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聽到“陳仙師”這個稱呼,隔壁桌不約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們也只是壹眼帶過而已。
  範銅壓低嗓音問道:“陳仙師來這邊做啥子?”
  陳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婦二人磕碰壹下,都是壹飲而盡,陳平安先拿著勺子從鍋裏撈出幾片毛肚,分別放到夫婦二人的碟子裏,
  這才笑著解釋道:“剛好這邊有熟人,忙點小事。”
  範銅哦了壹聲,就沒如何上心。
  婦人呆呆看著碟子裏的毛肚,等到回過神來,她便壹下子轉頭去跟老板說再打壹斤薏酒。
  外邊的巷子裏,急匆匆出宮微服私訪的雲巖國皇帝陛下,屏氣凝神,耐著性子站在墻角根。
  桐蔭渡船那邊,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她當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鄉了。
  在自家山主說要去見倆朋友的時候,謝狗讓他稍等片刻,說有事相求,跟作學問沾點邊哈。
  治學壹事,陳平安自少年起,始終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壹路上都在描摹各種山川景象、市井風情和建築營造制式的手稿。
  約莫是被陳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點樂子,貂帽少女也會有樣學樣,沿途休歇時掏出壹本冊子,背對著陳平安,經常寫寫畫畫。
  陳平安從不過問此事,只是偶爾看到謝狗在那邊偷摸著抓耳撓腮,覺得比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於讓謝狗如此糾結。
  當時謝狗揉了揉貂帽,難得流露出幾分靦腆神色,試探性問道:“山主,聽說妳有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陳平安頓時心生警惕,自家山頭,可藏不住事,便反將壹軍,“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別學崔東山。”
  謝狗低聲說道:“哈,我這不是見賢思齊嘛,這壹路遊歷大好河山,就想要記錄下來,好與小陌說道說道。”
  “嘿,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作身臨其境,描摹物態,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著請山主幫忙潤色壹番。“
  像那老瞎子,當初讀書那麽多,就煉不出壹個本命字。難怪會對咱們山主額外的青眼相加。
  陳平安略帶疑惑,哦了壹聲,壹聽這個就來了興致,“手稿拿來看看?”
  謝狗從袖中摸出壹本冊子,雙手奉上,高過頭頂,“獻醜,獻醜。”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開壹看,字倒是蠻大的,壹頁紙也寫不了幾個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認真瀏覽狀。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約莫走了幾裏地,見著了壹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頂,再看城鎮,就覺得好小。
  那麽壹大片的雲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廟旁邊,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樹木,瞅著年紀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過壹座破敗驛站,發現墻壁上寫了幾首打油詩,抄錄如下……
  謝狗輕聲問道:“山主,看過之後,感覺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卻是心思急轉,好不容易才憋出壹個說法,“文字比較質樸。”
  本想再加個“粗淺可愛”的說法,可實在是說不出口,太昧良心了,總不能因為避免對謝狗澆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壹途的積極性,就這麽睜眼說瞎話吧。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筆管,也搗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內容。”
  陳平安忽略掉這些言語,問道:“怎麽滿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謝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點,也要壹壹寫明?我也不想靠這個版刻賺錢啊,就想著寫得簡明扼要些,只寫重點。”
  陳平安盡量保持微笑,“重點倒是都很重點。”
  謝狗試探性問道:“還有改進的余地,對吧?”
  陳平安只得幹脆席地而坐,從方寸物中取出紙筆,當場幫忙潤色文字起來,“稍作修改,沒意見吧?”
  謝狗笑道:“只管隨便寫,唯壹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這場遊歷寫得怎麽好怎麽來。”
  她蹲在壹旁,見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筆如飛,開篇就是“余好遊歷”壹語,貂帽少女見狀,輕輕點頭,深得我心。
  主要是內容同樣很質樸嘛,看來我與山主的才情,旗鼓相當吶,不用給潤筆費了。初二日,與友結伴下山,壹筇壹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雲水縹緲,遊行自在。二十裏,過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壹洲山河陸沈,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幹旱,蝗災,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言太平。二十余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剎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府中城民生雕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裏,在壹小驛歇腳。三十裏,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頹敗,入內借竈生火,飯後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壹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起雲湧,彌漫不見。遙想當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余裏,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購買幹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裏,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卻不知撐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陸行八十裏,黃花隴上,道旁桂樹連綿,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歸客數人,此地山無主峰,各自為尊。去峰頭打坐壹宿,眼見紅日升天,大江如帶,心胸為之壹闊。初五,至柳河鎮,被當地冒稱兵丁者勒索二兩銀錢。七十裏外,見壹名山,山氣雄而不散,與友沿山中溪澗而行,水中遊魚歷歷可數。半山腰處有小心坡,此後登山之路唯有羊腸鳥道,險峻異常,鑿壁為階,蜿蜒而上,幾無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見古松壹,老幹如傘,群猴呼躍於枝葉間。絕頂之上為平陸,中有壹湖,蘆葦蕩旁有茅棚數處,皆是行道之士,雖神色木訥,身形枯槁,實則雙眸湛然有光。與之問道,暢談山中歷代仙佛真人、奇跡神異,極為精詳,發心要編撰山誌。借助月色,臨崖觀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霽快行,再入大山,古有開國皇帝讀書處,歷來高真棲隱地。山腰之上,氣候如冬,諸多形勝古跡皆埋雪中,惜不得見。初九,過戰場遺址,於壹小山坡上,見壹高冠道人,閉目坐於蒲團,鼻有兩道白毫,與雲霧相接,風氣動蕩,猶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攪,停於二十步外,道人睜眼主動言語,高語叠出。道人宅心仁厚,離別之際,反復叮嚀,我等學道之人見欲,必當遠離,如被幹草,火來須避。仙凡無異,知錯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漸次痊愈。務必壹心向道,努力修行,萬萬不可為名利所轉。切記切記。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時節,入山避暑,山間竹柏森森,蒼翠欲滴,蔭蔽天關,途中聽聞遠處暮鼓聲響,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剎,香火雕零,寺內有二僧,皆形似羅漢,道行頗高。山中物產貧瘠,生活寒苦,道糧全靠下山募緣。兩僧擅談禪凈,言說末法之中,唯有凈土壹門,極穩極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遷徙外鄉的流民百余人,結伴而行百余裏,遇粥鋪而別。二十裏,天色晦暗,白晝如夜,於兩縣邊界壹酒鋪午食,店內遇壹佩刀遊俠,身材魁梧,道氣逼人,邀請同桌飲酒,提醒如今道上賊匪多如麻,殺之不絕,需繞道而行。遊俠自稱四海為家,牽壹瘦且跛老馬遠遊,身影落拓。唏噓之余,結賬之時,才知遊俠冒稱好友,借機賒賬遁走矣,余與好友相視壹笑而已,不以為意。十六日,天黑時分,過關至別國郡城,市井繁盛,人煙稠密,物產豐富,與先前所見,判然有別。借宿城內曇花觀,當家觀主待客熱情,親自帶領禮敬諸殿,言語懇切,說妄來如漚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輩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說幾句現成話,說之最易,行之最難。在城內逗留壹日,十八日,繼續行腳遠遊,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壹無名大山之腳,見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決不還鄉。後見壹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雲水僧在此題字,慚愧此生難再到。
  山巔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壹片,唯留古跡水井,旁猶有青韭叢生。漫漫雲海壹峰獨出,中流砥柱,似山動而雲不動……
  裴錢走樁完畢,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見那謝狗還站在船頭那邊,自顧自偷著樂呵。
  謝狗回頭看了眼年輕女子,朝後者做了個鬼臉。裴錢不以為意,習慣就好。
  謝狗躡手躡腳湊到她跟前,做了個擡手喝酒的姿勢,笑嘻嘻問道:“裴錢,咱們邊喝邊聊?有些事情,是時候讓妳知道了。”
  裴錢好像故意避重就輕,滿臉疑惑不解,“剛剛我們不是喝過酒了?”
  謝狗學山主唉了壹聲,“第二攤嘛!”
  裴錢搖搖頭,“免了。”謝狗還要說什麽,裴錢已經轉身走向自己屋子。謝狗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欄,晃著雙腳,自言自語起來,嘀嘀咕咕,跟說醉話似的,不
  得時則大野龍蛇,得時則人間大行。
  謝狗轉頭望向那個背影,問道:“我有個問題,妳可以不用回答。這些年過得還好吧?”裴錢轉過頭,壹雙明亮的眼睛裏,似乎已經有了答案。遇到師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說它,遇到師父之後,就是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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