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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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二章 相互問劍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陳平安獨自走了壹趟劍氣長城,親眼目睹了那場問劍。
  竟然還有誰,能夠與劍氣長城問劍?
  傳到浩然天下那邊的大小仙家門派,估計誰都不信,還能讓人笑掉大牙。
  蠻荒天下的這場問劍,千真萬確,起始於壹個月色幾無的沈沈夜幕。
  陳平安只看到南方戰場上,先是星星點點的劍光依稀亮起,然後越來越多,就像早年遊歷浩然天下的山下,看那壹盞盞飄入河中的荷花燈,燈火匯聚,星火萬點,能與日月爭輝。
  最終壹把把本命飛劍,劃出壹條條光彩,往劍氣長城這邊“緩緩”而來,最終匯聚成了壹條無比絢爛的星河。
  從城頭這邊俯瞰而去,宛如仙人置身於天上,低頭看人間燈火。
  若是拋開敵我關系,只談眼中所見畫卷,委實壯觀。
  陳平安身為隱官大人,無需出劍,也無法出劍,因為很快就要返回城頭北邊的避暑行宮。
  不是愁苗、林君璧兩撥人做得不好,只是陳平安依舊很難放心,這是壹種利弊皆有的執念,陳平安覺得即便要改,也不是現在。
  就像當年拗著心性的去外求,壹樣需要慢慢適應。
  陳平安站在茅屋那邊的城頭,感慨了壹句,“這種相互問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老大劍仙笑道:“後無來者,多半是真,前無古人,算不上,早年人間劍修起劍,問劍於天,天下落劍,就像壹場金色的大雨,比這更好看。那時候為人間劍修護陣、壓陣的練氣士,知道有哪些嗎?有至聖先師,有道祖,有佛祖,還有將近半數的諸子百家老祖,人人無私心,人人以死為榮。”
  陳平安想起了當年只有自己與崔東山的那場遊歷,在那趟歸途當中,白衣少年郎嘮叨了許多怪話。
  陳平安輕聲道:“據說當時還沒有三教百家的說法,各家學問,都只是個雛形,無論是我輩劍修,還是這些練氣士,或是那些行雲布雨的四海蛟龍,都是並肩作戰的盟友,甚至連蠻荒天下,當時都停下了與人族的爭鬥,沒有幫忙,但也沒拖後腿。”
  陳清都點了點頭,流露出壹些不常見的緬懷神色,“我,龍君,觀照,還有那些早已被歷史忘記的同輩劍修,壹人又壹人,接連出劍飛升。”
  陳平安蹲下身,伸手觸及劍氣長城的微涼地面,仰頭望去南方戰場,“老大劍仙,那會兒,人人在掙紮求生,不如此,便活不下去。晚輩並非是貶低妳們的壯舉,不敢,更不願意。如今過去萬年,我走過三洲之地,不是什麽世道都沒見過,所以我敢說,浩然天下整體上還是好的,穩當的。老大劍仙,妳們就像壹個大家族的老前輩,晚輩們的對錯是非,妳們其實都看得真切,事實上,妳們也算很寬容了,但我還是很希望,妳們不要失望,連妳們都徹底失望了,晚輩們連知錯改錯的機會就會少許多。”
  陳清都默不作聲。
  陳平安欲言又止。
  陳清都笑道:“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該有直言不諱的膽識。”
  陳平安以掌心貼住地面,說道:“我還是覺得世道是越來越好的,是壹步步往上走的,我相信如此。老大劍仙,千萬別覺得這壹萬年,就只有寂寞,身後的浩然天下,安穩了壹萬年,山下炊煙裊裊,山上仙氣飄繞,大體上人人都有大大小小的奔頭和盼頭,就連我,小時候那麽想著死也不怕,後來不也當了龍窯學徒,就開始想著掙錢攢錢了,想要好好活下去了?那邊人心念頭蕪雜如野草,可也得有土壤,才能生根發芽不是?只要有了土壤,便會有萬千可能。”
  陳平安仰起頭,道:“老大劍仙,該如何做,就如何做。但是別失望,別傷心,行不行?”
  老人蹲下身,伸手按住年輕人的腦袋,笑道:“年輕人就是年輕人,沒見過大世面,哪怕見識過了我教妳那壹劍,依舊不曾知道真正的劍修劍心。”
  老人收起手,“我這般歲數的劍修,都是從最深沈的絕望絕境裏,壹步壹步熬過來的,刑徒?最早的時候,人間大地之上,誰不是那朝生暮死的刑徒?所以談不上太大的失望,失望當然會有些,可絕對沒有妳小子想的那麽徹底。萬年以來,更多看到的,是這裏起了壹點希望,那裏落了壹點希望,希望的灰燼裏邊,來年又可能會生出壹棵春草,離離原上草,劍氣長城雖然沒有這樣的景象,但是我就算在城頭上待著,好像也能年年聞到浩然天下那邊的春草香。”
  陳平安楞了壹下,忍不住笑道:“打死沒想到老大劍仙會說這樣的話,很有……詩意!”
  陳清都笑道:“再與妳說兩件有意思的小事情,記得別著急泄露天機。”
  陳平安正色道:“老大劍仙請說。”
  陳清都卻改變了主意,搖頭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突然說道:“柳筋境,劍修,兩把本命飛劍。七境巔峰,純粹武夫。還是不夠看啊。”
  陳平安無奈道:“老大劍仙就別苛求我了,同齡人當中,我已經算是很不錯了,武道壹途,好歹還能瞧見曹慈的背影。身為下五境練氣士,能夠為老大劍仙贏得壹次出劍機會,當了隱官大人,不敢說功勞,苦勞不過分吧?更何況這柳筋境,我看不壞,攢人品,攢運氣,壹個不小心……”
  陳清都直接打消了陳平安癡心妄想的念頭,搖頭道:“妳就沒那勘破‘留人境’玄機的命,休想壹舉躋身上五境。”
  陳平安苦笑道:“老大劍仙就不能等我躋身了第四境,再說此話?”
  陳清都說道:“三個劍仙名額,最後壹人,想好了沒有?”
  陳平安搖頭道:“難,暫時想不好。”
  陳清都揮揮手,“屁大事情都想不好,要妳這隱官大人何用,滾去避暑行宮,多動點腦子。爭取早點躋身練氣士洞府境和武夫遠遊境。”
  陳平安告辭離去,只是詢問壹事,陳清都答應下來。
  是那離開城頭殺妖壹事,陳清都說無所謂,隱官壹脈的劍修,只要自己願意,又不耽誤正事,都無妨。
  陳平安祭出符舟之際,瞥了眼茅屋。師兄左右還在閉關養傷,蕭愻那壹拳,真是心狠手辣,老大劍仙說換成嶽青之流,早就死了,便是陸芝和納蘭燒葦,也要直接跌境。
  陳平安符舟剛剛離開北邊城頭,就有人禦風落在渡船之上。
  陳平安問道:“要走了?”
  劉羨陽點頭道:“估摸著這兩天就得動身,南婆娑洲的沿海布防壹事,早就提上議程,事務壹大堆。”
  陳平安再壹次舊事重提,“問劍正陽山壹事,壹定要等我,千萬要小心。”
  劉羨陽疑惑道:“若是沒有見識過我的出劍,也就罷了,對付壹座正陽山,至於這麽小心翼翼嗎?”
  陳平安點頭道:“至於。相信我。”
  劉羨陽問道:“壹個李摶景就能壓制正陽山數百年,當得起妳我如此鄭重其事?”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早年的風雷園與正陽山之爭,與以後妳我二人的問劍正陽山,是天壤之別。除了正陽山自身藏掖已久的門派底蘊之外,以後還要加上壹份大勢,正陽山與清風城許氏,皆是寶瓶洲毫無意外的宗門候補,其中正陽山,更會瓜分掉朱熒王朝的大半劍道氣運,這是龍泉劍宗都做不到的,因為大驪宋氏皇帝對阮師傅再尊崇,也絕對不允許龍泉劍宗壹家獨大,給了舊中嶽地界,劃入龍泉劍宗地盤,除了阮師傅自身宗門人數太少,是天然限制之外,大驪宋氏此舉,更是讓正陽山近水樓臺,攫取整個朱熒王朝的劍修胚子,壹旦躋身宗門,正陽山就要與大驪宋氏國祚相連,這還是早年李摶景與正陽山諸多劍修老祖的那種意氣之爭嗎?”
  陳平安嘆了口氣,自顧自搖頭,然後加重語氣說道:“更多的,我不能說,反正正陽山是大驪王朝某個大布局的重要環節之壹,不可或缺。到時候妳我問劍,問的,當真只是壹座正陽山的護山大陣和那撥老劍修?”
  劉羨陽直楞楞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問道:“哪裏不對?”
  劉羨陽笑道:“妳是不是想岔了,誰說問劍壹事,壹定要壹次功成?我今兒戳上人家腚兒壹劍,見機不妙就跑,明兒再回,捅人家襠部壹劍,不也是問劍?就非要如妳所說那般,壹次打死人家,還得是連劍心連人心壹並打了個稀爛?陳平安,當了山上人,便這麽講究面子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情,我記得妳和我,打小就不是這種人、不做這種賠本買賣吧?我劉羨陽是什麽人,妳不清楚?說話,可能不著調,可做事,還算靠譜吧?”
  劉羨陽收斂笑意,“妳做什麽事情,告訴自己只想著無錯無錯,當真只是無錯嗎?錯了,妳只是自己沒想到、卻是在做那最好的事情。我這種人,才是半糊塗半聰明,不求全,能對付自己,也就能應付對手,日子稀裏糊塗是過,錙銖必較也是過,舒心是過,糟心也得過,怎麽把糟心日子過得舒心,妳得多學學我。我不是說妳錯了,只說對錯,妳比我對多了,更好,但是壹個人吧,偶爾得偷個懶兒,讓自己喘口氣。這種道理,書上不稀罕講,但是我當年沒讀過書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只是壹直沒機會告訴妳。”
  陳平安難得壹楞就是楞了半天。
  劉羨陽笑道:“小鼻涕不是小鼻涕蟲了,妳劉大爺還是妳劉大爺啊。”
  陳平安點了點頭,“懂了。”
  劉羨陽搖搖頭,“不是懂了,是要記得。”
  陳平安笑道:“妳說了算。”
  兩人在符舟當中相對而坐。
  人生多離別。
  只愁春風秋花,聚散真容易。惟願春花秋月,重逢不太難。
  劉羨陽沈默片刻,眨了眨眼睛,“那個沒?”
  陳平安壹臉疑惑。
  劉羨陽環顧四周,四下無人,便壹手伸出壹根手指,碰了碰。
  陳平安趕緊壹巴掌拍掉劉羨陽的手,壓低嗓音道:“妳找死啊,別拉上我壹起!”
  劉羨陽楞了楞,“手都還沒牽過?我這人讀書不多,打小老實,妳別騙我。”
  陳平安五雷轟頂。
  劉羨陽滿臉悲戚,“比我還慘,不是光棍勝似光棍啊。”
  陳平安笑道:“妳先找到我那未來嫂子再來說這個。”
  劉羨陽搖搖頭,後仰倒去,躺在渡船中,“想要找壹個不垂涎我容貌的女子,難嘍。”
  符舟懸停在避暑行宮大門口。
  按照隱官壹脈的規矩,任何外人不得擅自進入行宮。
  兩人飄然落地。陳平安收起符舟入袖,劉羨陽沒有立即禦風離去。
  劉羨陽站在陳平安身前,幫他理了理衣領,拍了拍肩頭,點了點頭,說道:“走了,我不在的時候,妳不能光顧著照顧別人,記得自己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頭道:“妳也多加小心。”
  劉羨陽剛要轉身,陳平安拋出壹方印章,笑道:“獨壹份的,記得收好,以後說不定能賣出天價。”
  劉羨陽看也不看,收入袖中,禦風離去。
  陳平安站在原地,許久沒有收回視線。
  避暑行宮的大門壹直敞開,並無看門人。
  陳平安壹路走到大堂那邊,愁苗問道:“隱官大人,該有的布局,已經推敲完畢,我們方才合計過了,每次三人,去城頭出劍,不會耽擱謀劃事宜,而且遠觀戰場,終究不如親自置身其中,更能抓住細節。”
  陳平安點了點頭,“第壹撥是哪三人?”
  愁苗站起身,米裕,董不得也跟著起身。
  陳平安笑道:“去吧,但是米劍仙先不著急,換成鄧涼,切記,別在那邊賴著不走。壹旬過後,必須換人,輪到米劍仙、龐元濟、林君璧頂上。再之後,是宋高元,曹袞,玄參。然後是羅真意,徐凝,常太清。最後是顧見龍,王忻水,郭竹酒,可能會加上壹個我。”
  陳平安對於愁苗這四位,對愁苗劍仙並無任何懷疑,此人是老大劍仙與阿良都極其欣賞的“年輕”晚輩。
  但是對於羅真意在內三人,陳平安還是有些顧慮,所以放在了鄧涼、宋高元兩撥人的後邊,可若是將羅真意三人放在最後,比顧見龍三人還要靠後,就太過了,而且讓羅真意三人同行,也算是壹種可有可無的彌補。
  所以說羅真意三人始終對自己這位隱官大人,懷有成見,合情合理,只要不妨礙大局,做了該做的事情,陳平安不介意這點芥蒂。其實陳平安對於這撥最為熟悉蠻荒天下風土人情的“撿錢”劍修,與陳三秋是差不多的心態,十分欽佩且向往。但是就事論事,防人之心不可無。因此而被羅真意三人心生不喜,陳平安無所謂,真要當個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就不該當這隱官大人。
  愁苗三人出了大堂,禦劍離開避暑行宮。
  隱官壹脈的劍修,大多年輕卻早慧,都知道這場仗會打很久,少則三五年,長則十余年,都說不準,只是戰事的慘烈程度,依舊超乎想象。
  黃鸞坐鎮,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以及當下荷花庵主擔任妖族大軍的主心骨,領著數萬妖族劍修的問劍於劍氣長城。
  而且兩場戰事之後,會有數以百萬計的蠻荒天下妖族,在那些妖族修士的帶領、驅使、勞役之下,離開蠻荒天下的家鄉,浩浩蕩蕩,瘋狂湧向劍氣長城,據說趕赴北方戰場的道路上,皆是累累骸骨堆積兩旁。
  螻蟻啃象,大妖說出的坐等剝削壹語,這壹次輪到了劍氣長城來消受。
  熬過了這場蠻荒天下的問劍之後,城頭劍修就該陷陣廝殺了。
  陳平安沒有立即步入大堂,就在門外廣場上散步。
  隱官壹脈都已習慣了這位隱官大人如此,經常壹個人在院子裏邊走樁,畫圈而走。
  想到了些事情,便與屋內劍修開口言語幾句。
  陳平安想起了先前大堂的壹場對話,是愁苗與鄧涼挑起的話頭。
  愁苗眼光看得比較遠,當隱官壹脈大致推衍到了下壹場蟻附攻城戰後,愁苗說那蠻荒天下,絕對不是改變劍氣長城的天時地利這麽簡單了。
  鄧涼便打了壹個比方。說他早年以野修身份遊歷山下時候,路過壹座郡城,親眼目睹兩個江湖門派的市井鬥毆,死傷近百人,慘勝壹方,直接得了所有地盤不說,還對鄰郡產生了極大震懾力,很快就滲透了過去。地方官府,江湖勢力,豪紳富賈,都很怕那撥亡命之徒,各懷心思,破財消災的,主動依附的,不在少數,壹來二去,周邊郡城的幫派就輸了氣勢,地盤被壹點壹點蠶食殆盡。
  當時陳平安沒有說話。
  以此形容劍氣長城、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三方,舉這個例子不太恰當。但是推斷出來的結果,是對的。
  陳平安詢問過坐鎮城頭的儒釋兩教聖人,蠻荒天下想要做的,就是攻破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之後,能夠立即在浩然天下站穩腳跟,要將浩然天下的版圖,立即轉化為蠻荒天下的疆域,以此改變雙方天地,占據優勢,或者說盡可能為巔峰大妖贏得機會,減少那種玄之又玄的大道壓勝,所以那麽多看似螻蟻的妖族大軍,在劍氣長城這邊戰死、甚至是枉死越多,絕對不是白死的,將來會有大用處。
  屋內位置有門神嫌疑的米裕突然問道:“隱官大人,妳是不是已經成為劍修了?”
  陳平安轉頭問道:“為何有此說?”
  米裕說道:“只要將萬壹想成了壹萬,往往就是事實。”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笑道:“米大劍仙不去我家鄉山頭當個供奉,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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