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三章 壹個無足輕重的人

　　2003年12月29日，美國東部時間夜裏七點。
　　美國亞特蘭大市，壹家四星級酒店的普通套房內。
　　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執行總裁格倫夏爾正站在半幅的碩大玻璃窗前，看著外面星羅棋布的璀璨燈光。
　　他那映在玻璃窗上的面龐，眉頭緊皺，嘴唇亦微抿。
　　他是2002年8月接任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執行總裁壹職的，在任職之前，他曾在長達十余年的時間內，先後擔任派拉蒙電影公司制片部經理、公司副總裁，首席財務官等職。從十年前開始，他就已經被譽為是前途最為光明的好萊塢職業經理人，十年之後，剛剛四十三歲的他接掌哥倫比亞，成為好萊塢七大電影公司執掌者之中最年輕的那壹個，也被整個好萊塢所矚目。
　　當初作為持有方的可口可樂之所以選擇把他挖過去為哥倫比亞掌舵，自然是看好了他的能力，希望他在接掌哥倫比亞之後，能夠通過他過人的財務管理能力和超強的制片能力，以及多年來積攢下來的在好萊塢和美國商界的人脈，把哥倫比亞這艘正在日漸沈淪的大船，帶出泥淖。
　　而上任之初，格倫夏爾也的確是很有魄力地對哥倫比亞的上上下下，進行了大範圍的改革和調整。
　　然而，這艘大船沈屙日久，上任剛剛壹年，即便是格倫夏爾能力再強，即便是他已經開始大刀闊斧的改革，但壹家公司運行的慣性是巨大的。
　　所以，在接掌之後的第壹個完整的財政年度內，也即馬上要過去的2003年，哥倫比亞仍將是虧損的——公司在2003年上映和發行的電影，大多是在他上任之前開始制片的，有的賠有的賺，總得算下來，還是有壹點微薄的盈利的。
　　而格倫夏爾上任之後壹再強調的電影周邊銷售，在壹年多的時間內，也已經有了很大的起色，在過去的2003年，這方面已經開始為公司創收，這讓哥倫比亞似乎開始跟上整個好萊塢的運作方向了。
　　但是，公司身上背著的巨大的行政人員包袱、高達十幾億美元的巨額負債、它們所產生的利息，卻如同附身在哥倫比亞身上的吸血蟲，不但把公司今年創造的利潤吸了個幹凈，同時還將給公司造成8000萬到壹億美元左右的巨額虧損。
　　如果沒有明湖文化的忽然切入，按照格倫夏爾的“哥倫比亞改造計劃”，他在2003年親自參與並主導制片的若幹部電影，將會在2004年和2005年陸續上映，到那個時候，他有信心這幾部電影中至少會有好幾部能給公司帶來強大的現金流，屆時，電影的票房壹旦實現盈利，加上會越做越好的電影周邊銷售，如此積攢上兩年之後，他將會很有信心對公司內部進行壹小輪的深化改革——償還壹批即將到期的貸款，且不再繼續貸款，與此同時，裁員10%！
　　而且，因為有了盈利，他將會有底氣在進行裁員的時候，並不至於被巨大的反彈聲浪給徹底吞噬——繼續坐在這個位子上，才談得上下壹步。
　　總之，哪怕再有兩三年的工夫，他都可以把哥倫比亞初步帶入壹個正常的、健康的發展軌道上去了。
　　甚至在前不久，當遇到了前來美國尋求發行合作的中國公司，他不惜力排眾議，把好萊塢電影人的傲慢直接給壹腳踢到壹邊去，跟合作方的中國明湖文化公司簽訂了完全對等的五部電影發行合作協議。
　　如此壹來，在中國這樣壹個正在日漸發展壯大的市場，哥倫比亞就將有了壹個強有力的發行合作夥伴——電影票房還是小事，問題是，壹旦雙方開始了發行上的合作，壹旦哥倫比亞制片的電影在中國獲得了更好的發行機會，到時候自己壹直以來都極為推崇的電影周邊銷售，完全可以立刻跟上！
　　想想吧，在好萊塢另外六家電影公司的手還沒有伸過去的時候，哥倫比亞已經開始把自己的電影周邊銷售能力，鋪到了那個擁有超過十億人口和年票房超過三十億美元的巨大的市場上去了！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壹旦他的這壹套計劃得到了完整不打折扣的執行，每年都能夠為公司帶來包括電影票房分成和電影周邊銷售在內，共計超過壹億美元的純利潤——那可是該死的純利潤！哥倫比亞最缺的純利潤！
　　新市場，純利潤！
　　到那個時候，說不定他的裁員和削減貸款來為哥倫比亞減負瘦身的計劃，在2005年下半年就已經可以策劃實施了。
　　然而……
　　原本以為是壹家友好的合作方，是壹個此後數年之內都要爭取好好合作，使對方為自己好好的開發中國的電影市場，從而為沈屙在身的哥倫比亞持續供血的中國公司，居然是壹只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的巨鱷。
　　而更糟糕的是，壹直到消息被華爾街那邊爆出來，自己這個哥倫比亞的執行總裁才接到消息，從那幫該死的新聞記者那裏知道自己執掌的這家公司即將被收購的消息！這簡直可笑而又可悲！——據說早在聖誕節假期之前的幾天，摩根士丹利就已經向亞特蘭大這邊的可口可樂公司遞交了收購申請和報價了。
　　所以，其實可口可樂方面的態度是多年來始終如壹的——只要有人願意買，給的價格也大差不離，那我就賣！
　　他們根本就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去考慮過盤活哥倫比亞！
　　從來沒有過！
　　不，也不對，或許在剛剛買下哥倫比亞的時候，他們也曾壹度認為自己是抄底入手，接下來只要找到合適的掌舵人，是完全可以把這壹大塊資產盤活的。
　　只是，他們失算了。
　　自1987年以39億美元的驚人價格買下哥倫比亞之後，這家公司的輝煌時代就此壹去不回——而且更要命的是，至今十六七年的持有歷史上，他們已經先後就出售哥倫比亞的問題同其它公司展開過多達六次的收購談判了！
　　而且在這十六七年的歷史上，除了他們接手後任命的第壹任執行總裁獲得了長達四年的任期之外，其他的所有執行總裁，任期最長的也沒超過三年——十六年的時間，哥倫比亞換了七任掌舵人！
　　於是，哥倫比亞就在這樣持續的動蕩不安中壹路走來，估價越來越低！
　　壹幫該死的商人！
　　……
　　插在褲兜裏的手緊緊地攥成拳頭，格倫夏爾緊緊地咬著牙，臉上青筋暴突，壹副憤怒到極點的模樣。
　　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
　　格倫夏爾深吸壹口氣，這個時候，他的助理已經過去打開了門。
　　格倫夏爾轉過身，面色沈毅地走過去，離了老遠就伸出手，“嘿，沃爾特！”
　　沃爾特·福斯特走過來，跟他握了握手，笑道：“希望妳沒有等我壹起吃晚飯，妳知道的，下午我們見了壹下摩根的談判代表。壹起吃晚飯的時候，我跟威爾遜說，妳已經過來了，他說他就不請妳吃飯了。”
　　格倫夏爾抿了抿嘴唇，勉強露出壹抹笑容，但很快就收起來，眉頭微皺，握緊沃爾特的手，道：“沃爾特，妳知道的，再有兩年的時間，只需要兩年的時間，我就可以把哥倫比亞帶到盈利！我保證！”
　　沃爾特臉上有些無奈，但格倫夏爾沒等他說什麽，直接就道：“現在出售它，只能是以遠遠低於它自身價值和資產的壹個價格，相信我，哪怕是要出售，至少也要等到兩年，最好是三五年之後！”
　　沃爾特攤攤手，扭頭沖正走過來的格倫夏爾的助理點了點頭，笑道：“壹杯咖啡，謝謝！”等到對方點頭走開了，他才對格倫夏爾道：“OK，夥計，別激動，我們先坐下，坐下再說可以嗎？”
　　於是格倫夏爾只好放開了他的手，兩個人轉身到套房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沃爾特笑著說，“我明白妳的意思，格倫，我也很相信妳的能力，我，和威爾遜，以及公司的董事會，我們都相信妳是壹個很好的管理者，我們都相信妳可以把哥倫比亞扭虧為盈，要知道，是我堅持聘用妳擔任執行總裁的！”
　　“但是，格倫，妳要知道，哥倫比亞以及持續二十年虧損了，我們相信妳的能力，但任何事情都有風險，何況是救活壹家虧損了二十年的公司？現在，我們有壹個機會，賣掉它，把這份每年都在虧損的不良資產，變成現金，讓我們可以拿去投資其它的更好的產業，我們有什麽理由拒絕？”
　　格倫夏爾聞言道：“但是只需要再給我兩三年的時間就可以了，兩三年之後，他們既然想買，到時候還是會願意買的，但是到那個時候，就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價錢了，現在的哥倫比亞，對方只給二十四億的報價，但是兩年之後，他的報價都會給到四十億美元，相信我，沃爾特，我有這個能力！”
　　沃爾特聳肩，笑，“是二十四億四千萬，格倫！”
　　這個玩笑讓格倫夏爾實在是無法笑出來。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句話，但他已經徹底明白了沃爾特·福斯特的意思——而沃爾特·福斯特又是可口可樂內部自己最大的支持者。
　　連他都表示贊同出售哥倫比亞，就已經在事實上說明，可口可樂內部，應該已經是開會統壹過意見了！
　　於是，他低頭沈默片刻，攤開手，略有些狂躁地道：“當初說好了，公司會支持我對哥倫比亞進行壹段為時六到八年的改造，現在我並不追求公司徹底執行這個承諾，但是，再多給我兩年的時間都不行嗎？兩年的時間，談判拖壹拖都可以拖過去，對資產審計的質疑，對報價的來回拉扯，等等，都可以，拖兩年，到那個時候，可以多賣十億美元，甚至更多？難道不是好事嗎？”
　　沃爾特撅著嘴唇，認真地看著他。
　　等他說完了，看過來，他才點點頭，沈聲道：“但是，格倫，兩年的時間足以把對方的興趣消耗幹凈，那將會導致這樁談判徹底破裂！而除了這家來自中國的公司之外，妳知道的，我們好多年都已經沒有碰到過壹個那麽合適的、能拿出足夠現金的接手方了。”
　　格倫夏爾緊緊地抿起嘴唇，片刻之後才道：“但是現在的哥倫比亞仍是虧損的，它的資產，它的品牌，它的影響力，等等這些價值，都將被嚴重低估，而且是嚴重低於正常值的程度！為此，可口可樂將會損失高達二十億美元！”
　　沃爾特聳肩，笑：“但如果現在不賣掉，明年我們可能會損失二十壹億美元！”
　　格倫夏爾聞言壹滯。
　　他知道，對方這是在說，今年哥倫比亞又虧損了壹億！
　　但他仍然忍不住辯解，“但我上任才剛壹年，等到明年和後年，公司才會真正走上我的軌道，會按照我的要求去執行，到那個時候……”
　　這壹次，沒等他說完，沃爾特已經擺手，打斷了他的話，“格倫，夥計，我知道妳的理想，也知道妳的目標，我們都知道，我們都很欣賞妳，但是，夥計，沒有任何人能保證兩年之後哥倫比亞就壹定可以翻身！妳不能，我也不能！”
　　格倫夏爾聞言臉上忽然壹白。
　　這個時候，沃爾特攤了攤手，道：“今天下午，我已經代表可口可樂，跟摩根士丹利方面的人進行了初步接觸，在接下來的談判中，我將會代表可口可樂，提出關於對哥倫比亞電影公司現有管理層的保留問題！我將建議對方繼續給妳機會，哪怕只給妳兩年的時間！畢竟，他們是外來者，要想在好萊塢立足，他們需要妳這樣的人，而即便是要接手，他們也需要壹段時間來做緩沖！這段時間，短則壹年，長則可能是兩三年，夠妳做很多事！”
　　格倫夏爾聞言忽然笑起來。
　　沃爾特·福斯特看著他，反倒眉頭微皺。
　　“妳的建議？也只能是……建議！”
　　沃爾特微微抿起嘴唇，臉上帶著些明顯的不悅，“嘿，格倫，這是公司內部已經確定的事情，是威爾遜在力推的事情，妳我都不可能去改變什麽的！而作為老朋友，我已經在盡量努力地為妳爭取多壹些時間了！”
　　格倫夏爾微微搖頭，淒慘地笑道：“如果是妳，在完成了收購之後，還會放手讓壹個妳並不熟悉也並不信任的人去繼續行使所有的權力嗎？壹旦收購完成，我能決定投資壹部電影？還是我能決定公司裁員10%？”
　　沃爾特聞言抿起嘴唇，不說話了。
　　是的，誰都知道，壹旦公司被收購了，即便原有管理層暫時留任，也不可能行使最大的權力了——那個時候，管理層的留任，只是壹段緩沖，給新的老板甄選新任管理層留出壹段時間而已。
　　而毫無疑問，這就是上任剛剛壹年多的格倫夏爾接下來將要面臨的命運。
　　“格倫……”沃爾特試圖勸說些什麽。
　　但格倫夏爾忽然搖頭，道：“我想見壹下威爾遜。”
　　沃爾特聞言眉頭緊緊皺起，搖頭，“不，妳見不到他的！”
　　格倫夏爾有些激動地道：“我只要二十分鐘的時間就好，相信我，我可以說服他的？沃爾特，請壹定要幫我爭取壹下，我……”
　　沃爾特·福斯特直接搖頭，“不可能的！”
　　頓了頓，他站起身來，面色沈靜，淡淡地道：“接下來，我將負責同來自中國的明湖文化和華爾街的摩根士丹利展開談判，我跟威爾遜都覺得，這個時候，妳很應該坐鎮公司，穩定人心。”
　　說完了，他轉身要走，又站住，回頭，“啊，差點兒忘了。格倫，幫我問候妳的夫人和女兒！”
　　說完了，他露出壹個笑容、點點頭，轉身走向門口。
　　在他身後，格倫夏爾忽然道：“如果我不能見到威爾遜，哥倫比亞管理層將會在明天發表公告，我們將會抵制這次收購！”
　　沃爾特·福斯特聞言站住，扭過頭來看著格倫夏爾。
　　格倫夏爾似乎已經開始冷靜了下來。
　　兩人目光對視，他緩緩地道：“如果這並不能令可口可樂和威爾遜先生改變主意，接下來，我將會帶領哥倫比亞的現管理層，集體辭職！”
　　沃爾特·福斯特聞言緊緊地抿著嘴唇、緩緩點頭，似乎是壹副正在慎重考慮的樣子。但片刻之後，他忽然認真地問：“格倫，妳以為這能威脅到我們什麽嗎？或者說……呃，妳真的以為妳對哥倫比亞的掌控，有那麽強大嗎？”
　　格倫夏爾聞言楞住。
　　頓了頓，沃爾特·福斯特露出壹個笑容，緩緩點頭，道：“晚安！睡個好覺，明天就飛回去吧！”
　　然而走到門口，他又忽然站住，回身四下裏打量了壹下，忽然笑道：“真是個很好的管理者啊！壹個財務管理者，不但能夠制定出完善的財務控制計劃，還總是可以以身作則，實在是令人稱贊！不過……格倫，從現在開始，到妳被辭退之前，妳可以住五星級大酒店的總統套房了。”
　　“如果妳願意的話，這可以算是我對妳的壹點歉意！”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