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壹十八章 沈默與暴怒

　　“那天是妳用壹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
　　妳問我看見了什麽，我說我看見了幸福。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
　　妳問我還要去何方，我說要上妳的路。
　　看不見妳也看不見路，我的手也被妳攥住，
　　妳問我在想什麽，我說我要妳做主。
　　我感覺妳不是鐵，卻像鐵壹樣的強和烈，
　　我感覺妳身上有血，因為妳的手是熱呼呼。
　　……”
　　吉他，加小號，沒有鼓，沒有貝斯。
　　李謙的聲音不算高亢，但壹如當初的《花房姑娘》和《壹無所有》，他的聲音裏帶著些許的撕裂感，那壹抹讓人無法用言語去形容的特質，動人心魄。
　　與其說這是壹首搖滾，肖愛國覺得它更像是壹首民謠。
　　當然了，李謙出道以來，就壹向都是以涉獵廣泛、擁有著全面的音樂創作才華而著稱的，他能寫出這樣融搖滾和民謠為壹體的作品，肖愛國壹點都不覺得奇怪。
　　甚至於，對於這樣的壹首作品，壹首好作品，他也已經全無驚訝。
　　他只是聽著聽著，就不由自主地突然想到了很多。
　　有關愛情，有關人生。
　　那個年代，他們壹幫無所畏懼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匯聚起來，在各個城市裏流竄，搭班兒演出，搞路演，免費的，缺錢了也到當時還很新鮮的酒吧、夜總會之類的地方去演出、攢場子，他寫歌，喝酒，睡最漂亮的姑娘，住最廉價的旅館。
　　沒錢，沒房子，沒車子，哦，對了，那時候馬兒倒是有壹輛小破車……但是不管走到哪裏，他們總是特別的受歡迎，那些年輕的男男女女們，總是圍住他們，隨著音樂起舞、搖擺、蹦、跳、喊。
　　那個時候，他壹度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屬於自己的。
　　後來，簽約了，出唱片了，火了，更火了，更更更火了，飛翔樂隊啊，人們壹提起來就要翹起大拇指，說他們是國內搖滾樂的壹面旗幟。他搖滾老肖，被認為是國內搖滾樂第壹人，教父級別的！
　　有錢了，大家都有錢了，買天買地買世界，肖愛國至今都還記得，79年，他花了兩萬六千多塊錢，買了好長好粗的壹根大金鏈子，每天掛在脖子上招搖過市，自己以為真酷，真牛逼……
　　幸福嗎？其實蠻幸福的。
　　他們依然做音樂，優哉遊哉的在做，每逢新專輯上市，人們總是蜂擁而至的搶購，壹如現在的廖遼和四大美人樂隊那樣，大賣，大賣，再大賣！
　　就在這樣的鮮衣怒馬和金碧輝煌中，他肆無忌憚地揮灑著自己體內所有的荷爾蒙，揮灑著當初的夢想，同時，也揮灑著那被無數歌迷奉為神祇的創作才華。
　　然後，終於的，有那麽長達兩三年的時間，他再也沒有寫出壹首能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唱片公司催了，就隨便寫寫，對付出壹張專輯來，然後，嗯，銷量逐漸開始往下掉，再然後，大家都說，搖滾樂不好聽了。
　　再再然後，飛翔樂隊終於不再發專輯了。
　　再再再然後，人們說著說著，搖滾樂就真的是不行了，沒落了。
　　雖然大家並不認識，但肖愛國相信，李謙也肯定不是什麽好鳥兒。
　　事實上，能把搖滾寫好的人，能寫出《假行僧》和《從頭再來》的人，他相信，李謙壹定也是那種內心無比叛逆的人。
　　區別只是，他還年輕，而自己已經開始老了。
　　擡手蹭蹭鼻子，他微微仰著頭，看向那片排練區。
　　音響中，李謙的聲音仍舊不徐不疾，仍舊是那樣撕裂般的卻又壓抑著的唱著——
　　“我感覺這不是荒野，卻看見這兒的土地已經幹裂，
　　我感覺我要喝點水，可妳的嘴將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為我的身體現在已經幹枯，
　　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妳，因為我最知道妳的痛苦。
　　……”
　　肖愛國的眼睛瞪大，又瞇起，瞇起，又睜開。
　　這樣的壹首歌，之於絕大部分普通歌迷而言，可能會覺得並沒有什麽殊異之處，但身為壹個為搖滾活了二十多年的人，肖愛國知道，這首歌裏到底蘊藏著怎樣的能量，它骨子裏，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所以，他反而沈默了下來。
　　壹曲終了。
　　肖愛國清楚地聽到，身邊的馬愛書長長地吐出壹口氣來。
　　然而，他並沒有扭頭看他，只是安靜地等待著下壹首作品的到來。
　　是《曾經的妳》。
　　吉他聲清脆，飛翔樂隊工作室裏，除了音響裏發出的音樂聲之外，已經全然沒有了絲毫的動靜——接連三首歌過後，每壹個人，都沈默著。
　　中間，肖愛國從馬愛書手裏拿過CD盒子來，翻到背面，提前知道了下壹首歌的名字，它叫《像風壹樣自由》。
　　這又是壹首好歌，毫無疑問的。
　　放下CD盒子，肖愛國搓了搓臉，垂下頭，繼續聽。
　　壹如《曾經的妳》那樣的民謠搖滾風格，與此前那三首歌中的玩世不恭、荒唐不羈，似乎完全不是同壹個人的作品，但是，當它們加在壹起，當它們就這樣被融進壹張專輯裏，在前後幾分鐘的時間內依次播放出來，卻讓整個飛翔樂隊都沈默如許。
　　又壹次，肖愛國走神了。
　　直到他被另外的壹首歌突然喚醒。
　　“今天我，寒夜裏看雪飄過，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風雨裏追趕，霧裏分不清影蹤，
　　天空海闊妳與我，可會變。
　　……”
　　這壹刻，有人茫然，如鄭默，有人鄭重，如周釗，有人如臨大敵，如耿樂，但是在這壹刻，聽著聽著，肖愛國卻不知不覺的放松下來。
　　很少見的，他身體後仰，翹起了二郎腿。
　　與這個房間內其他所有人的緊張，正好形成壹個最鮮明的對比。
　　是的，壹開始，是耿樂渾不在意，是他緊張兮兮，後來，是耿樂他們越來越緊張，而他卻似乎是已經走過了壹條又暗又黑又狹窄又曲折的小巷子，走出來之後，心裏反而踏實了，舒服了，放松了，也坦然了。
　　……
　　壹如業界很多人對李謙的認識和了解壹樣，四大美人樂隊的這第二張專輯《曾經的妳》，依然被他做得舉重若輕，拿捏自如。
　　要文藝範兒，要逼格，他用開頭的三首歌，已經給到了十足，然後，包括《曾經的妳》在內的兩首偏民謠風的搖滾，就開始轉向對市場的拿捏了，而偏偏，就在即將滑向流行搖滾之前，他又給出了壹首雖然是屬於流行搖滾的範疇，但是卻讓自認高明如耿樂，都覺壓力極大的《海闊天空》。
　　毫無疑問，又是壹首好歌，壹首足以讓任何壹張搖滾專輯，都變得熠熠生輝，都變得與眾不同的好歌！
　　像這樣的作品，沒有刻意的去追求什麽，也已經不必刻意的去追求什麽了。
　　它無需逼格，已自成逼格。
　　它無需文藝，本身就是文藝。
　　而偏偏，它又是那樣的通俗。
　　然後，《愛要怎麽說出口》，好吧，很流行範兒，絕對是那種可以讓耿樂不屑壹笑的東西，但肖愛國沒笑，就算笑了，也是微笑。
　　房間裏的氣氛，終於開始松快了壹點兒，肖愛國不需回頭，就已經聽到了房間裏不少人鼻孔出氣的聲音——似乎這樣的壹首歌出現，固然它可能會很火，會很討歌迷們的喜歡，但偏偏，它是最讓眼下房間裏的這些人所不屑的。
　　下壹首歌，叫《挪威的森林》。
　　剛聽到B段，耿樂已經忍不住嗤笑出聲。
　　肖愛國已經全然閉上了眼睛，二郎腿高高地翹著，似乎對外界的壹切都已經不再關心，只是安靜地享受著這張專輯。
　　只是，不管願不願意，他都仍然是聽到了耿樂跟身邊的人說：“什麽玩意兒這是，聽前邊幾首，我還覺得湊合能聽……”
　　肖愛國皺皺眉頭，眼睛繼續閉著，卻突然大聲道：“樂兒，少吹牛逼，不如人家就不如人家，在自己家裏承認，不丟人！”
　　耿樂的嘴巴張了幾張，見肖愛國壹副魂遊天外的模樣，想起自己剛才的確是壹副緊張兮兮的感覺，他想再說些什麽，但卻被那壹句“少吹牛逼”給擋住了，這會子竟是感覺左右都張不開嘴。
　　於是，他沈默下來，大家繼續聽歌。
　　肖愛國聽得越發神往，眉宇間隨著音樂的節奏隱隱顫動。
　　馬愛書好奇地扭頭看著他，眉頭皺起，滿臉不解。
　　專輯的倒數第二首歌，叫《別來糾纏我》。
　　歌聲剛壹起，李謙才剛唱了沒幾句，耿樂就瞪大了眼睛，等歌到中途，他終於忍不住爆出了粗口，“我靠，這孫子他媽找茬兒是吧？”
　　耿樂卻是聽得咧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別著急，坐下聽！”他笑道。
　　馬愛書再次吃驚地扭頭看著他，對於他現在這種奇怪的態度，詫異不已。
　　這是很勁爆的壹首歌——說的不止是節奏，還有歌詞，以及那歌詞中無比明確的指向。
　　甚至於，坦白說，這首歌就是在指著耿樂的鼻子罵，當然，或許也包括了肖愛國自己，以及整個飛翔樂隊——
　　“我不想對妳再說些什麽，
　　現在是氣憤的我，
　　妳已是被妳的虛偽完全淹沒，
　　變成討厭的顏色，
　　把妳自己那份該做的工作，
　　做得比別人出色，
　　把妳的態度變得讓人能夠接受，
　　妳我是平等妳我。
　　妳別來糾纏我，
　　妳別讓我難過，
　　這是新的中國，
　　我不想再多說。
　　難道妳說話偏要如此的蠻橫，
　　這是哪裏的規則。
　　也許妳該去真正學學禮貌功課，
　　別讓人開口譴責。
　　……”
　　“這個家夥，果然很任性。”肖愛國忍不住想。
　　明明自己很有可能就是歌裏所“譴責”的那些人中的壹個，但這樣的壹首歌，卻讓肖愛國越聽越樂，雖閉著眼睛，笑容卻在臉上蕩漾。
　　他甚至能夠猜想得到無數的歌迷在把這張專輯買回家之後聽到這首歌時候的反應——是的，估計有不計其數的人，到時候的反應會和現在的自己壹樣，忍俊不禁地笑出來，或者幹脆就是哈哈哈哈地大聲笑起來！
　　瞧瞧，這多棒！
　　跟當年的自己壹樣，從來不跟人打嘴仗！
　　吵架，那是娘們才做的事情！
　　男人嘛，能動手，就別瞎咧咧！
　　於是，那小子真的就動手了——別管當時的耿樂怎麽口出狂言，他都壹直拒絕采訪，然後，壹個來月，果然就憋了這麽壹張專輯出來，而專輯的最後，他果斷開口了，而且是在公開發行的專輯裏，是向著所有聽眾公開的，絲毫不留情面的痛批！
　　這下子好了，幹脆利落！
　　此時，肖愛國聽著、笑著，突然頑童心起，竟還偷偷地睜開壹點縫兒，往耿樂那邊瞥了壹眼，瞧見耿樂壹副氣的了不得的模樣，閉上眼睛之後，他的笑容頓時就又越發的燦爛了起來。
　　然後，嗯，這張專輯的最後壹首歌，負責壓軸的，是《飛得更高》。
　　這首歌的旋律剛起，耿樂已經起身過去拿起另外壹盒CD，看了下專輯曲目，確定是最後壹首了，然後，他直接就關了CD機。
　　音樂聲停下，房間內突然靜到針落可聞。
　　耿樂的呼吸聲有點粗。
　　大家都擡頭看著他，就連肖愛國，也是慢慢地睜開眼睛，放下了二郎腿。
　　事實上，別管口頭怎麽輕賤對方，其實在內心深處，即便是耿樂也明白，四大美人樂隊的實力，不可小覷，而他之所以會主動開炮，去批評對方，也的確是存在著壹些想從對方那裏借壹些人氣過來的意思。
　　只是他沒有想到，當時不吭不響的李謙，居然會直接把槍口放到了他們的專輯裏——和肖愛國壹樣，他也能想象得到，此刻已經拿到了專輯的歌迷們，如果已經聽到這首歌的話，他們會是怎樣的壹種反應！
　　他能想象得到那千千萬萬張嘲笑的臉。
　　所以，他暴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