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二章 楚風

　　星空燦爛；
　　解下兩層甲胄的皇帝，斜靠在這座小軍堡的垛子上，在其身側，立著那面大燕黑龍旗。
　　馬陽被兩名錦衣親衛押了上來，按跪在皇帝的面前。
　　這位新晉楚國百夫長，精神上已經出現了壹些問題，呈現出壹種渾渾噩噩的狀態；
　　在不久前，他還是壹個敢於向燕人哨騎主動出擊的果敢硬漢，眼下，卻被擊垮掉了所有勇氣。
　　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承受界限，超過這壹界限後，就會崩潰，馬陽就屬於這種情況。
　　平西王緩步走來，其身上的玄甲因被薛三加入特殊材料重新鍛造過，在平日裏，是黑色的，但在火燭映照下，會泛起銀輝。
　　和早年平西王不喜著亮麗甲胄甚至不喜騎貔貅那會兒不同了，
　　現如今的平西王身邊嫡系兵馬眾多，還有劍聖阿銘等貼身護衛，已經有了抖擻起來的資本。
　　明明只是踹了壹腳門這會兒卻依舊無比疲憊的皇帝，
　　仍然在此時擡起頭，
　　打量著這位自己人生中生擒的第壹位……嗯，很可能也是最後壹位“敵方大將”；
　　同時，皇帝絲毫不覺得自己只是做了壹場秀的索然無味，反而依舊在疲憊的身軀上洋溢著壹種興趣盎然；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能做到這壹步，已是了不得了，就是這，姓鄭的也是擔了很大的負擔同時也給予了相當高的理解才能成行。
　　“知道朕，是誰麽？”
　　皇帝問道。
　　邊上站著的王爺，瞥了壹眼問出二傻子壹般問題的皇帝。
　　皇帝自己卻渾然不覺。
　　馬陽的目光開始重新聚焦，但又很快陷入了迷茫。
　　而這時，
　　平西王伸手，掐住了馬陽的後脖頸，將其面龐，直接拍在了土磚上。
　　“砰！”
　　再擡起後，
　　鮮血飛濺，
　　還灑到了皇帝的甲胄上，給了這嶄新的甲胄見血的機會。
　　雖然臉上像是開了染料鋪，但馬陽真的是清醒了過來。
　　“妳知道他是誰麽？”
　　皇帝指著鄭凡問馬陽。
　　馬陽囁嚅了幾下嘴唇後，還是開口回答道：“平……平西王。”
　　在這裏，沒人敢假扮平西王的，這壹點，馬陽堅信。
　　皇帝很滿意地點點頭，
　　再度指著自己的臉，
　　問道；
　　“那朕是誰？”
　　馬陽疑惑地搖搖頭：
　　“不……不知道。”
　　“……”皇帝。
　　馬陽出身平民，他還真不知道“朕”是皇帝專屬的自稱；
　　而且，在這種環境下，他腦子雖然清醒了，但卻和冷靜沒什麽關系，也沒能快速地想出到底是誰能在平西王爺站著的時候繼續悠哉悠哉地坐在那裏。
　　“這不成，妳得知道朕是誰，妳畢竟是朕活捉的第壹個敵將，聽好了，朕，是大燕的皇帝！”
　　……
　　“馬陽，我看妳是瘋了，我看妳真是瘋了！
　　妳說什麽？
　　攻打妳軍堡的是平西王的錦衣親衛？
　　妳還看見劍聖和壹個煉氣士騰空飛掠上來？
　　妳還看見平西王本人扛著王旗沖陣？
　　妳甚至還說，
　　妳被燕國的皇帝活捉了？
　　畏敵潛逃回來妳能不能找個好壹點的借口，妳怎麽不說妳看見漫天諸佛降臨妳的軍堡把妳軍堡給征用了呢！”
　　馬陽匍匐在地，沒有辯解。
　　自打坐著筏子飄浮回來被楚軍接回後，他就壹直是這種姿態，問什麽，就答什麽，其余的時候，只剩下木訥。
　　這時，
　　壹名身材偉岸穿著蟒袍的男子走入這座軍帳；
　　先前正訓斥馬陽的將領見狀馬上跪伏下來：
　　“參見王爺，王爺何故……”
　　眼前這位，正是大楚皇帝的兄弟，現如今掌管渭河沿岸皇族禁軍的熊廷山。
　　在熊廷山身後，則站著壹位俊秀公子，不是謝玉安又是誰？
　　前幾年的燕楚幾番大戰下來，
　　雙方將星都有不同程度的隕落，
　　但楚國這邊的損失無疑更大許多；
　　且燕國能有平西王的順勢崛起，完成了新老交替，而楚國這邊，則大將帥才方面，就難免開始捉襟見肘。
　　為帥者，不僅得具備極強的軍事指揮能力，同時還得具備讓手下軍隊信服妳的威望；
　　故而，早先時候，楚皇是讓謝家家主謝渚陽去掌管的渭河防線，而當謝渚陽率謝家軍入梁趙之地作戰後，極為重要的渭河防線，則由熊廷山去接手。
　　在年堯戰敗被俘後，大楚軍方，基本只剩下這兩位能扛旗的人物了，青黃不接得厲害。
　　熊廷山扭頭看向站在自己身後的謝玉安，問道：
　　“妳覺得呢？”
　　“我覺得倒可能是真的，前些日子收到的密折，是平西王陪著燕國皇帝東巡至雪海關，現在再算算時候，他們從雪海關出來，再到鎮南關地界來逛逛，也不算稀奇。”
　　“這樣也不稀奇？”熊廷山問道。
　　身為皇帝，竟然親自上了戰場，而且只是對壹座新建立起來只有二十個老弱病殘的小軍堡下手，這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沒什麽是不可能的，燕國皇帝和平西王二人相識於微末，我覺得，他們二人之間，可能真不僅僅是史書上那般曾經君臣相得如今君臣猜忌的這種純粹關系；
　　說不得，裏頭還真有些真情實意在；
　　若是那位燕國皇帝說想親自嗅嗅軍旅氣息，那位王爺可能真會來滿足他。
　　這就和這位百夫長所說的‘瘋話’，對上了。
　　錦衣親衛，劍聖，煉氣士，王旗，皇帝……
　　民間有句話，叫陪太子讀書，
　　以後可以再加下半句了，
　　伴皇帝攻城。”
　　熊廷山沈聲道：“燕國皇帝和燕國的平西王，這會兒就在對岸？”
　　“八九不離十了，怎麽，王爺打算做點什麽？
　　他們既然敢來，自然就是有恃無恐的，說不得整個鎮南關的鐵騎，都已經在上谷郡候著了。”
　　“這世上，哪裏有十分穩妥的事？”熊廷山反問道。
　　謝玉安笑道：“年大將軍當年也是這般想的。”
　　“莫與我提年堯。”
　　很顯然，現如今在燕國皇宮內當上太監管事的年大將軍，已經成了大楚的兩大國恥之壹；
　　另壹位國恥，就是在奉新城負責安保的前屈氏少主屈培駱。
　　熊廷山走出帳外，看著天上的星辰，眉宇間，全是憂色。
　　“王爺，是不想錯過這次機會麽？”
　　謝玉安走過來問道。
　　“妳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我大楚和燕國之間的對決，已經不在當下，而在五年後了。
　　原本，咱們是有機會趁著燕人虛腫之際，將這尊看似龐然大物實則內下四空的存在給掀翻的，可惜了，乾人那邊出了大岔子。
　　攻守易位，是徹底的攻守易位了。
　　當下，我大楚再怎麽折騰，都是輸，不如等等。”
　　“皇兄在調教大楚的未來，我懂，但他燕人，也在休養生息。”
　　“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謝玉安倒是看得很開，
　　“眼下是真沒機會了，看以後吧。”
　　“以後，就有機會了？”
　　“至少能拖壹拖。”謝玉安揮揮手，轉過身，“我自家裏帶了些好茶葉來，王爺不壹起來品壹品？”
　　“沒這個興致。”
　　“那就可惜了。”
　　謝玉安緩步離開。
　　梁地大捷後，謝家在楚國的地位，空前提高，以前大楚貴族覺得謝家是貴族序列裏上不得臺面的存在，但現如今，伴隨著皇帝壹步步對傳統貴族勢力的壓縮，已經遠遠不復當年之勇的貴族們，開始本能地向謝家身邊靠攏，希望借著謝家這壹棵貴族之家僅存的碩根大樹擋壹擋風雨；
　　也因此，謝家現如今可謂是大楚諸多勢力中，當之無愧的壹極。
　　但謝家依舊本分，甚至比以前，更為本分。
　　聲勢是被立起來了，卻沒動什麽其他心思，至少，沒有什麽明顯的舉動。
　　不僅如此，謝家少主在從梁地回來後，又回到了郢都楚皇身邊，頗受重用，皇帝更是許之以公主，待得成年後完婚；
　　這壹次，
　　謝玉安是被皇帝派遣過來巡檢渭河防線的。
　　所以，
　　熊廷山地位尊崇不假，但如今的謝家少主，還真沒那個必要去害怕和畏懼他。
　　回到自己帳篷內的謝玉安沒去泡什麽茶，
　　而是靠在帳篷口，壹邊吹著自北面刮來的晚風，壹邊看著自己帳篷內掛著的那張地形圖。
　　壹個鎮南關，壹個範城，
　　燕人的兩根爪子，早早地就刺入到了大楚的體內，讓半個楚國，翻個身都極為艱難。
　　今夜的事，
　　則更說明了壹種讓楚人有誌之士心裏黯然絕望的事實；
　　皇帝要玩，
　　王爺就陪著他壹起鬧；
　　這意味著燕國內部的分裂矛盾，大概率在皇帝和那位王爺的共同默契和努力下，達成了壹種和諧與穩定。
　　乾楚兩國肉食者所期待的燕國內亂，怕是發生不了了。
　　又是什麽，
　　能讓他們做到這壹步呢？
　　又有什麽，
　　值得他們做到這壹步呢？
　　怕是，
　　只有那壹樣了。
　　這是壹場演戲，
　　看似荒唐，
　　實則是演給整個諸夏之人看的。
　　……
　　郢都，
　　新的都城，
　　但這皇宮，卻顯得有些袖珍。
　　當年熊麗箐入燕京城受封時，壹句：“燕國皇宮比我楚國皇宮差的遠”，引得燕國先帝放聲大笑；
　　現如今，
　　大楚皇宮，是真的比不過燕京城的那壹座了。
　　這種自帝王以身作則的清儉，確實給予了壹眾楚國臣子們新的希望；
　　但有些時候，伴隨著北面那個鄰居的壹步步崛起，也能讓人在面對這座皇宮時，心裏產生唏噓的感覺。
　　楚皇剛剛見完了臣子，正在用著壹碗蓮子羹。
　　他的身體，壹向很好。
　　標誌之壹就在於，在他當上攝政王後，每年都有幾個皇子和公主誕下。
　　這也是皇帝宣誓自己強大的壹種風向標。
　　當然了，之所以這般辛苦耕耘，也是因為之前楚國諸皇子之亂以及之後幾年的清算再加上穎都被毀時，嫡系熊氏天家血脈，雕零得實在是過於厲害，虧空落下太多，只能盡量去彌補。
　　三封自渭河發來的折子，此時就放在楚皇的面前。
　　但楚皇就著羹看的，卻不是它們，而是壹封來自於奉新城自己妹妹的家書。
　　可以看出來，自己妹妹對自己的感情，已經不剩多少了。
　　曾幾何時，自己的這個妹妹還對自己產生過某種可能已經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情愫；
　　眼下，卻已經和自己成為了熟悉的陌路人。
　　造成這壹局面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為他曾拒絕了她，且強行讓她下嫁屈氏；
　　也不是因為送雀丹的副作用被她知曉；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妹子了，自己這妹子看似嬌憨可人，實則骨子裏，有著壹種類似母後的那種精妙算計。
　　“所以，很可笑，是吧？”
　　正在吃著羹的皇帝，忽然換了壹種語氣，在自言自語。
　　好在這座大殿裏，空蕩蕩的沒有奴才在，所以並不會有人覺得詫異，但這畫面本身，就已經很是詭異了。
　　皇帝的眼睛瞇了下來，
　　他放下了碗，
　　開始掐印。
　　但他的嘴，依舊在張開說著話：
　　“她為什麽這般冷漠了，原因，妳是知道的，這不取決於妳是怎麽對待她的，只要妳還有用，只要妳還能給她帶來依靠，她就會依舊對妳熱情。
　　冷漠，是因為她現在對妳不屑了，對大楚，也不屑了。”
　　楚皇繼續掐印；
　　“她生了孩子，也是個公主，不過卻是燕國的公主。
　　現在，
　　她已經不把自己大楚公主的事兒，當作什麽驕傲了。
　　她驕傲於，她是燕國平西王的女人，還是平西王孩子的母妃，哈哈哈哈。
　　熊家皇帝，
　　這就是妳的命，
　　妳的命！
　　妳自信算好了壹切，妳以為自己可以從容地收拾這山河重新來過，還篤定會做得更好。
　　但妳也不看看，
　　北面，
　　會給妳這個機會麽？
　　他們不僅沒亂起來，而且還壹次次地贏了下來。
　　他們，
　　是真的壹點機會都不給妳啊！”
　　楚皇壹邊自言自語，壹邊很是冷靜地繼續掐印，壹道道淡金色的光澤，自其指尖開始流淌。
　　“折子，妳看過了吧？
　　來了，
　　又來了，
　　真的又來了，
　　妳最不希望看到的壹幕，又在燕國上演了。
　　上壹代的燕國鐵三角，這壹代，燕國又是龍蛟並駕齊驅。
　　熊家皇帝，
　　妳拿什麽贏，
　　妳告訴我，
　　妳拿什麽去贏？”
　　楚皇開始將手印，壹層層地打在自己身上，每壹次加上去，都帶來極為可怕的痛楚，但楚皇的動作，毫無阻滯。
　　“我看了好幾代熊家的人了，好幾代熊家的皇帝了，說實話，也就只有妳，我瞧得上眼，之前的那些個，真就是普通貨色了，與妳們的祖先那幾代，差得真是太遠。
　　但可惜了，
　　命不在妳，
　　妳做了皇帝，做了天子，
　　但天意，
　　並沒有屬意妳啊！”
　　楚皇開口道：
　　“天意，就壹定能贏？”
　　而後，楚皇神色又壹變：
　　“不，天意，似乎也贏不了了，但天意都贏不了了，憑什麽覺得沒有天意的妳，還有希望去贏？”
　　“妳到底，在說什麽？”
　　“我只是出來透透氣，當妳選擇將我融入自身時，妳就應該預料到會有這壹天，在妳獲得更為悠久壽命的同時，妳我之間的羈絆，就會越來越深，就像妳那位……先祖壹樣。”
　　“我問的是，天意。”
　　“天意，不在了，天意，也贏不了，亦或者，天意得改改了，可能還會繼續，但會和以前不壹樣。”
　　“妳太……聒噪了”
　　“嫌我煩了？妳現在還能壓制住我，但等以後呢？如果……妳還有以後的話。”
　　“朕，不信命，朕只信，自己。”
　　“就像是那位燕國的先帝那樣麽，他似乎也是這樣子的人，而妳，似乎壹直很推崇他，但……”
　　“但什麽？”
　　“他死了。”
　　“是，他死了，但我……還活著。”
　　“不，妳弄錯我的意思了，他死了。
　　燕國皇宮裏的那尊老貔貅，它保留得，比我要好得多。
　　妳覺得，
　　那尊老貔貅，會看不上他麽？
　　他本可以，與妳壹樣的，真正的帝王之氣，是我等靈體最需要的，也是存續的根本。
　　但，
　　結果，
　　他卻死了。
　　就憑他死了這壹條，
　　妳，
　　這輩子都別想比得過他！”
　　“閉嘴！”
　　最後壹道封印打完，
　　楚皇閉上了眼，
　　等再睜開眼後，
　　他又拿起那碗已經涼了的蓮子羹，繼續壹勺壹口地吃了起來。
　　等吃完最後壹口，
　　見底時，
　　楚皇才發現原本的青花小碗的底部，已經出現了壹道道密密麻麻的裂縫，且裂縫裏，還浸潤出了血色。
　　將碗拿開，
　　自己先前拿著碗的掌心位置，也出現了壹道道的細小傷口，浸潤著鮮血。
　　楚皇將手掌貼在了禦案上，
　　再拿起，
　　壹道血手印，就留在了上頭。
　　他握住了拳，
　　閉上了眼，
　　隨即，手掌和眼皮近乎壹起緩緩地張開，掌心的傷口，已經愈合好了。
　　他死了，
　　他死了……
　　忽然間，
　　楚皇拿起禦案上的壹根毛筆，對著自己的掌心，戳了下去，毛筆將自己的掌心直接洞穿，鮮血開始汩汩流出。
　　而他，
　　卻感知不到絲毫的疼痛。
　　楚皇的臉上，呈現出壹抹自嘲的神色，
　　喃喃道；
　　“身為帝王，本就該無所畏懼，端著天子之名，實則做的，就是最不敬奉天的事。
　　所以，
　　他，
　　不是舍得死，
　　而是連死，都無法讓他去畏懼了。”
　　楚皇將毛筆抽出，
　　看著自己的傷口開始逐漸自我止血……
　　“我曾以為，是我楚國沒有田無鏡，沒有李梁亭，沒有那無往不利的鐵騎；
　　但實則，
　　楚國和燕國差得最遠的，
　　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