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風月

府天

歷史軍事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開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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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6章 傳奇的結束和開始

盛唐風月 by 府天

2018-6-15 13:29

  穎王監國不數日,祭告天地宗廟以及登基的儀式正在籌備之中時,杜士儀就攜妻子長子悄然離京前往幽州上任。仆固懷恩不顧自己應該先往安北牙帳城上任,執意帶兵護送,其余河東朔方二鎮四千兵馬,亦是各歸本鎮。當是時,灞橋送行者,官民上千,盛況空前,幾乎折盡灞橋柳,送行詩賦之中的佳作,事後在長安更是出了壹本厚厚的《送杜相國之幽州集》。
  而杜士儀前腳剛走,穎王李璬便將李隆基的死訊公諸於眾。壹時間,早已得知此事的宗室們雖說已經哭不出幾滴真實眼淚來,可壹場復推鬧到先前那光景,也不知道多少人心存憤懣,再加上穎王李璬的皇太子名分還沒過正路,哭靈之日立刻鬧出了壹場絕大風波。若非李璬把陳玄禮請來宮中坐鎮,又將杜幼麟的飛龍騎放在長安城中警戒,險些釀成大亂。暫時彈壓下去之後,李璬的即位儀式方才總算是順順利利辦成了。
  新君登基的第壹件事,便是將明年改元為應天,取應天順人之意,同時大赦天下,復開元舊制,將左右相改成中書令和侍中,同時復郡為州。
  紛紛亂亂的喪事辦得長安城中昏天黑地,直到這時候,姜度方才品出杜士儀不等壹切塵埃落定就溜之大吉的緣由——卻原來是嫌棄這跪了又跪,哭了又哭實在是太過麻煩。於是,他索性借口宮門關隘之地不得擅離職守,連去前頭哭兩聲點個卯都不肯,竇鍔來勸他時,他亦是懶洋洋地把人頂了回去。
  “我是懶得去那裏拜了又拜,假裝恭敬,我也哭不出眼淚來。橫豎我們倆這個監門將軍本就不是趨奉天子得來的,如今先君去世,新君登基,無時不刻不想拿掉我們這絆腳石,既然如此,多個錯處少個錯處又有什麽關系?”
  見竇鍔被噎得作聲不得,他方才懶洋洋地說道:“妳有功夫管我,還不如好好想壹想竇家那些鼠目寸光之輩。他們之前壹個勁支持妳那個外甥女兒,和東宮關系那麽深,這泥潭該怎麽抽身?新君從前只是看上去脾氣好,但妳豈知道他是不是壹直在裝?而且他那幾個兒子,沒有壹個省油燈!”
  竇鍔登時變了臉色,心裏亦是苦澀難當。他不是沒有勸過張良娣,可被權力迷昏了眼睛的張良娣執意要往那條路上走,竇家其他人亦是舍棄不了那巨大的誘惑,他又能如何?沈默了好壹會兒,他方才沈聲說道:“那妳說我該怎麽辦?”
  “怎麽辦?”
  姜度眉頭壹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殺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朝不去,召見不去,進進出出帶足了護衛隨從,不給人暗算的機會!只要妳在,別人動竇家就得有個分寸!妳不用給我那副苦臉,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杜十九告誡他兒子的,要不是杜幼麟手中有兵,民心又向杜,妳以為他敢留下寶貝兒子在這裏當人質麽?非但如此,他那義子杜隨親自去接我家六娘和我那兩個寶貝外孫了,到時候從西域過來時,直接從朔方送去河北,不往長安城過,就是為了省得別人起歹心!”
  天子的訃告快馬馳驛,由壹個個信使向全天下各個角落傳送。
  訃告送到河西涼州時,之前臨危受命的河西節度使南霽雲默默摘下了頭盔上的紅纓,心裏與其說是悲傷,還不如說是空空落落。他懷念的並不是那位曾經締造了開元盛世,又親手將其推向無底深淵的大唐天子李隆基,而是在懷念辭官在蜀中養病的王忠嗣。那樣丹心如鐵的忠臣良將,現如今尚在盛年卻纏綿病榻,不能再躍馬橫刀,建功沙場,讓人又心痛,又心寒。
  訃告傳到隴右鄯州的時候,隴右節度使安思順嘿然冷笑,隨手拔劍書齋起舞,卻是劍氣橫飛,寒光照人。當劍勢收起之時,他想到杜幼麟向自己通風報信時的斬釘截鐵,想到那壹場燒盡長安那座私宅的大火,想到自己劫後余生回到隴右這漫漫長路,想到那壹場肆虐大半個北方的兵災,他最終吐出了輕蔑不屑的四個字:“自作自受。”
  訃告送到庭州時,尚未離任的前北庭節度使李佺五味雜陳,默然不語。而剛剛正式接任節度使的段廣真也沒工夫去考慮李隆基的死,只覺得對不起在此開拓根基的王翰。已經六十有六的王翰卻舒朗得很,彈劍唱了壹首涼州詞,這才下帖請了段廣真,並昔日雲州舊人,以及封常清段秀實這些後起之秀,當眾出示了杜士儀壹封親筆信。信上別無他話,也沒有憶往昔傷別離之類的俗語,只有滿滿當當的勉勵。
  “我們已經見證了盛衰,今後將在西域親歷諸國諸部興亡!”
  訃告送到安西大都護府首府龜茲鎮時,高仙芝正在感慨於杜廣元的說走就走。沒了對方取而代之的顧慮,他不禁心平氣和地回想起這樣壹員身世顯赫的小將在自己麾下的每壹仗。相比李嗣業等大將,杜廣元雖說年輕氣盛,竟還更貼心壹些。唯壹讓他心中有些不快的,就是杜士儀提到,若要對戰大食,當精兵盡出,全力以赴,不可視之為等閑,更不可過度依賴於葛邏祿。所以,當杜黯之進來稟報李隆基故世時,高仙芝登時怔在了那裏。
  不論對天下臣民來說,李隆基是否昏聵,可對他來說,能得安西四鎮節度使之位,卻離不開天子的首肯!
  深深吸了壹口氣,高仙芝便沈聲說道:“傳令四鎮,下旗,素服,舉哀!”
  劍南、朔方、河東、幽州、平盧、安北、嶺南……當這些遠近不壹的地方也漸次收到李隆基訃告的時候,真心痛哭的人卻是百中無壹,尤其是軍旅之中,無數將士甚至舒了壹口氣,生出壹種天子終於死了的感慨。
  登基四十余年,大唐至今在位時間最長的君主,從此終於成為了歷史!
  “應天,居然年號是應天……”
  正在路上的杜士儀感興趣的不是別的,而是這年號。當年他便對南京應天府這個名頭頗感興趣,還特意去查過典籍,最終卻發現這兩個字還曾經作為過年號,卻是全都短命得很。壹則是晚唐盧龍節度使劉仁恭之子劉守光自稱燕王的年號,壹則是西夏那位驕奢淫逸的襄宗年號。劉守光壹代而亡,襄宗亦是只當了四年皇帝。沒想到如今李璬竟是用了這樣聽似恢弘,實則短命的兩個字。
  他看了壹眼左右騎兵,含笑說道:“去纓,易服,不要耽擱了我們去幽州的行程!”
  “喏!”
  面對這齊刷刷的高聲應和,杜士儀摩挲著手中那壹截用了多年的馬鞭,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了按懷中那支高力士用過的骨簪,依稀覺得冥冥之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看著自己將來的壹切。
  未離海底千山暗,才到中天萬國明!
終章壹 華年不再
  又到壹年春,土戶真河,都播東牙帳城前,當壹行人終於抵達此處的時候,男男女女看著藍天白雲黑土,全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為首的男子滿臉胡子拉碴,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打理過了,周身風塵仆仆,灰頭土臉,哪裏還看得出半點從前的凜然貴氣?可即便如此形容狼狽,想到長安城中那壹場場驚心動魄的清洗和屠殺,平原王李伸仍然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他竟然真的能從那必死的境地中逃出生天!先是儀王壹系幾乎被連根拔起,然後是東宮壹系壹個個倒黴,緊跟著就輪到了他。這幾年來,那些當初認為李璬頗有才名,為人仁善的家夥全都錯得離譜透頂,別說李璬自己就不是省油燈,他那些兒子們更是如狼似虎,視叔伯以及堂兄弟們如同寇仇,赫然是趕盡殺絕的勢頭!如果沒有杜幼麟通風報信,暗中護送,他壹個人丟了性命不算,還要連累兄弟妻兒子侄!
  “阿兄,這裏就是昔日的契丹牙帳?”嗣慶王李俅這壹路奔波,也已經是累得狠了。他問了壹句之後,見兄長仍然心不在焉,但眼圈卻漸漸紅了,他遲疑片刻便開口說道,“阿兄,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別想那麽多。那關在家裏如同坐牢似的榮華富貴,咱們不稀罕!如今既然到了這裏,我們也不再是什麽天潢貴胄,只是兄弟!”
  李伸回過神來,微微點了點頭。隨著城中壹行兵馬出來,如同押送似的將他們迎進了城中,他的心裏卻不由自主忐忑了起來。按照他的本意,杜士儀既然曾經承諾會保護他周全,又是杜幼麟規劃好行程,派人暗中護送,他應該去幽州,投奔在河北數年就將這二十八州經營得欣欣向榮的杜士儀,所以他們這壹路是先北上,經朔方直走塞外軍道,避開了李璬意識到不對之後的追擊。可直到前幾日,他方才知道目的地是都播東牙帳城。
  按理說杜士儀如果要害他,不會如此大費周折,可這到底是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請貴客壹人先進去,主人正在裏頭等候。”
  李伸此次並不僅僅帶了妻兒家小以及嗣慶王李俅壹家,還有被嚇怕的其他庶出兄弟子侄,故而人員龐大,足有百多人。這樣壹支隊伍能夠化整為零在夏州會合,隨即到達這裏,在他自己看來簡直是奇跡。因此,聽到這座可汗宮的主人,很可能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的大人物只見自己壹個,他定了定神,對弟弟嗣慶王李俅囑咐了幾句,便跟著來人大步入內。
  可是,當沿著平整的甬道進入來到深處的壹處屋宅,那兩扇大門在面前被推開時,他看到的人卻大大出乎意料。在片刻的呆楞之後,李伸就失聲叫道:“杜大帥?”
  “平原王,久違了。”杜士儀微微頷首,隨即就溫和地說道,“壹別五年,重見卻是在大唐疆域之外了。”
  李伸下意識地往前快走幾步,可隨即就發覺,自己完全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長安城中宗室遭到血洗的事,杜士儀不會不知道;自己這壹路上的艱難險阻,護送的兵馬都是杜幼麟派的,杜士儀也不會不知道;那麽,他還能說什麽,真的在這種時候敘別情嗎?
  見李伸默然不語,杜士儀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平原王今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李伸囁嚅重復了這兩個字,片刻便笑了起來,笑聲之中隱含悲憤,“先帝間接殺了我的父親母親,而當今天子更是逼得我們無處容身,倉皇背井離鄉,我還能有什麽打算?我李伸並不是什麽抱負遠大的人,能夠安安穩穩如同正常人那般活下去,那就夠了!”
  不說央求借兵殺回長安奪取皇位,而只求如同壹介常人壹般過日子,這樣壹個答案杜士儀聽在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壹絲笑容。他若有所思看著李伸,突然開口說道:“妳隨我來,我帶妳見兩個人。”
  李伸有些不明所以,隨即認為杜士儀要帶自己去見的,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可他跟著杜士儀在這偌大的可汗宮中東拐西繞,就只見杜士儀如同出入自己家似的輕車熟路,來來往往見到他二人的,也大多不以為奇,退避行禮。直到接近壹處幽靜的院落,他發現杜士儀在門前停了壹停,仿佛並沒有立刻進去的打算,他心中不禁有些詫異。等來到杜士儀身邊時,他方才聽到裏間隱隱傳來了說話聲。
  “算算日子,二郎四郎他們應該就快到了吧?”
  “郎君,這話妳都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十幾年都苦苦等了下來,如今不過是多等幾個月。”
  “即便只有幾個月,我也覺得就好比十幾年那樣漫長!從前妳和兒子們都在身邊,我只覺得理所應當,沒有半點珍惜,君子抱孫不抱子,我甚至都沒親手抱過他們……瑾娘,在嶺南孤零零壹個人的那些日子,我現在想想,都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若沒有壹線希望支撐,只怕我早就死在了那兒!壹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兒孫,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萬壹他們還沒回來,我就先挺不住了怎麽辦?”
  “別說傻話!他們會平安抵達的,郎君的這些兒孫,全都會平安抵達的!”
  站在那裏的李伸已經有些傻了。說話的壹男壹女,聲音仿佛已經頗為蒼老了,可他的心裏卻覺得約摸有壹種熟悉而又親切的感覺。不但如此,那字裏行間流露出的意思簡直驚心動魄,讓他無法置信。他下意識地往杜士儀看了壹眼,見其終於伸手輕輕推開了那虛掩的門,他只覺得自己壹顆心仿佛猛然間顫抖了壹下,竟有些不敢去看內中之人。
  然而,心頭那渴望終究還是戰勝了恐懼,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院子裏相依而立的兩位老人身上。就只見他們滿頭發絲已經白了壹多半,身形也微微有些佝僂,臉上亦是皺紋密布,可他仍舊把他們和記憶中的身影重合了起來。這明明是值得狂喜的事,可他渾身如遭雷擊,腳下仿佛生根似的難以挪動半步,嘴唇亦是微微顫抖,發不出壹絲壹毫的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杜士儀跨進門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李瑛恍惚記得,上壹次近距離見到杜士儀,還是在李隆基夤夜召見想要廢太子的時候,其他都是那種只能打個照面的朝會。此後,自己被廢,於嶺南之地幽居多年,死遁後更是輾轉來到都播避禍,盡管杜士儀來往此地多次,可他沒有機會再與其相見過。如今在此時此地再次相見,他簡直不知道是什麽心情,尤其是杜士儀仍然叫出了舊日稱呼時,他甚至感覺到,這不是在大唐疆域之外,而是在那長安深宮之中。
  還是薛氏反應得更快。攙扶著李瑛的她稍稍收緊了手,暗中提醒夫君不要失態,這才盡量從容地笑道:“我和郎君如今只是寄人籬下之人,不敢再當杜大帥如此稱呼。”
  聽到那老婦如此回答,李伸心中再無任何懷疑。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神態,熟悉的口氣,除了他記憶中的母親,還能有誰?可是,他記憶之中那個常常愁眉不展,卻依舊英氣勃勃的父親,怎會變成如今這蒼老的模樣?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幾步上前之後,叫出了那多年未曾出口的兩個稱呼。
  “阿爺,阿娘!”
  哪怕是被慶王李琮收養之後,他也只稱呼過他們父親和母親!在他心目中,阿爺和阿娘是不可替代的!
  李瑛正在思量如何應對杜士儀不期而至的造訪,可遽然聽到壹聲這樣的稱呼,他登時忘記了這個難題。他朝聲音來處望去,見是壹個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紀的男子趕上前來,就這樣伏跪於地,他壹時渾身劇烈顫抖了起來。他擡頭看了壹眼杜士儀,見其面色沈靜,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麽,身軀壹晃,險些站立不穩。他艱難地扭頭看了壹眼身邊的妻子,見薛氏亦是臉色蒼白,他不禁深深吸了壹口氣。
  他和薛氏彼此攙扶著壹步壹步掙紮向前,來到對方面前時,他方才彎下腰去,按住了那雙肩,隨即挪動雙手,漸漸捧起了那塵灰密布,尚未來得及擦洗過的臉。四目相對時,他盯著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許久,這才發出了壹聲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哀痛的呻吟。
  “這麽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連兒子都認不得的壹天!”
  見李瑛腿壹軟,竟是就這樣跪坐於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淚流滿面,沒來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壹個趔趄。可聽到丈夫這痛苦的聲音,她感同身受,顫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著面前那張自己也完全不認得的臉,老半晌方才輕聲說道:“是二郎嗎?”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壹把抓住了母親的手,使勁點了點頭,這才看著李瑛說道,“阿爺,是我壹路緊趕慢趕,實在太邋遢了,所以妳才認不出來。不但我來了,四弟,還有其他兄弟們,大家都來了,還有很多妳沒見過的孫子孫女!如果大家知道,妳和阿娘還好好活著,壹定會歡喜得發瘋!”
  “是啊,我還活著,我從來都沒想到掙紮著活到現在,竟然還能見到兒孫滿堂的壹天!”李瑛終於回過神來,臉上淚痕猶在的他突然笑了,攬過李伸的頭,讓兒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才輕輕舒了壹口氣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這裏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我和妳阿娘相扶相伴,唯壹遺憾的就是兒女遠在數千裏之外,卻壹生難見!”
  薛氏使勁擦了擦眼淚,這才笑著說道:“壹家人終於團聚,這是好事,看妳們父子倆這樣子,讓杜大帥看到了豈不是笑話?”
  她壹面說壹面擡起頭來,卻發現杜士儀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這時候,她終於隱約明白,為何當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瑤李琚能夠從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來到了這塞外之地。如果說都播懷義可汗是收留他們的人,那麽,讓他們能夠有機會重見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儀!
  壹家人再次團聚,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但李伸還惦記著外頭的兄弟子侄,當即對父母告罪了壹聲,興沖沖地打算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告知他們。可這壹次,在外頭等候的換成了壹個精悍的侍衛,對方把他帶到了安置他們這好幾大家子的客院,請他和其他人壹樣先沐浴更衣,並解說晚間會設宴款待,這才悄然離開。直到把自己整個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熱水裏,李伸方才漸漸有余力去思量今日這重聚背後的玄機。
  當李伸將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動和驚喜過後,也有人和他壹樣,心情復雜難明。
  這壹晚,可汗宮中壹處迎賓堂裏設下大宴,當李俅等人跟著李伸,見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時候,抱頭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於沒有任何外人,在痛飲了團聚的美酒之後,李伸李俅和幾個兄弟便團團圍在了李瑛和薛氏身邊,詢問父母這些年來是如何過的。當得知他們的叔父李瑤和李琚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塞外生活,成家生子,甚至改姓為王,壹個叫王瑤,壹個叫王琚,兄弟幾人全都吃了壹驚。
  “我留著這姓氏,本來只是為了壹個念想,可現在既然有了妳們,不再是和妳們的阿娘相依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從今往後,世間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緊了妻子那冰涼的手,對原本滿臉憂切的她笑了笑說,“瑾娘,李瑛本來就是壹個死人,難得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我不打算再去爭。妳放心!”
  見父親如此表態,李伸只覺得心頭那壹塊沈甸甸的大石頭壹下子松開了。再見其他兄弟有的如釋重負,有的仍有遺憾,還有的咬牙切齒心氣難平,他就輕輕咳嗽了壹聲,隨即義無反顧地說道:“阿爺既然這麽說,從今往後,我也改姓為王!”
  李伸都這麽說了,其他人想到長安城中如今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大多都覺著那樣如同牢籠似的富貴榮華不值得流連。更何況,李瑛和薛氏雖說看上去蒼老,服飾卻精美合體,臉上也沒有愁苦,分明日子過得舒心愜意,李瑤李琚甚至在此重新成家生子,他們還有什麽好猶疑的?只有嗣慶王李俅在掙紮再三之後,低聲說道:“父親畢竟曾經養了我們這麽多年,我身為嗣子,即便改姓,仍然應當奉祀傳繼他的香火。”
  “好。”李瑛欣慰地看著李俅,欣然點頭道,“我不在,多虧長兄收養妳們。生恩養恩都是恩,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如此。四郎,就按照妳的本心吧,來,飲勝!”
  李俅見父親直接推了壹大斛來,登時苦笑不已。等到接過來閉上眼睛咕嘟咕嘟壹口喝幹凈了,他看到滿堂那些還小的子侄輩們已經和平日壹樣,各自找親近的說笑玩耍,他心裏壹暖,隨即就收回了目光,向李瑛和薛氏鄭重其事地問道:“阿爺,阿娘,事到如今,壹切應該都已經很分明了。是杜大帥悄悄援手,我們壹家人方才能夠團聚。可現如今天子無道,我們今後應當如何,還請阿爺阿娘明示。”
  見兒子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瑛長嘆壹聲,最終壹字壹句地說道:“我已經說過,從今往後,我不再是李唐宗室。天子無道,天下討之,和我再無半點關系。既然我已經見到了兒孫,完成了今生最大的心願,我打算和五弟八弟壹起,出海東渡,先去新羅,再去日本,壹覽海外風光。”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伸便接口說道:“阿爺既然這麽說,我們也同去!”
  燈火通明的廳堂之外,聽到這裏,杜士儀悄然轉身,和羅盈相視壹笑,隨即步履輕快地離開。等離開這宴客之地,他們站在漆黑的天穹之下,仰望著滿天星光,久久沒有出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羅盈方才開口說道:“我壹直都很佩服妳看人的眼光,這次還是壹樣。利字當頭,也不知道多少人為之顛倒迷醉,可這壹家子竟然還能清醒地知道該如何抉擇,倒著實是異數。”
  “救都救了,如果有人冥頑不靈,那頂多就是白費功夫,不得不殺人而已。更何況,每逢改朝換代,縱使殺盡宗室,也有的是前朝余孽跳出來,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杜士儀隨口笑了笑,這才轉過身來,和羅盈面對面而立,“長安城中局勢壹旦真正失控,就是圖窮匕見之日。我這壹走,也許今生今世,我們便很難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妳想說成王敗寇?要我說,妳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李璬登基,來不及惠民便陷入內鬥的泥沼,嫡系宗室快給他清洗得差不多了。如此壹來,縱有反彈,也不可能真的威脅到妳。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太宗皇帝的原話,只可惜他的子孫後代早已經忘了。”羅盈說到這裏,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弟便在此恭祝賢兄,馬到成功!”
  “希望承妳吉言!”杜士儀長長吐出壹口氣,對羅盈壹點頭,旋即便大步往前走去,不多時便消失在那夜色之中。
  羅盈卻壹直看著那深沈如水的夜色,隔了許久方才轉身離去,龍行虎步,昔日的小沙彌,雖已華年不再,卻早已是王者之姿。
  也許今後,他和杜士儀的子孫不會如同他們倆這樣和睦,也許會忘了祖輩之間的情義,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天下大勢,本就是分分合合,不由人心!
  幽州薊北樓上,幾個女子正在仰望著同樣壹片璀璨星空。王容挽著帶了孩子大老遠跑來探望自己的女兒杜仙蕙,正若有所思地聽女兒指給自己看那些二十八宿之類的星星。杜仙蕙小時候當了多年女冠,閑來沒事讀了很多天文觀星之書,這會兒說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詞。而群星之下,崔五娘卻正在和固安公主討論者最沒有詩情畫意的話題,也就是今年河北各州郡的收成,與江南那邊的貿易來往。可不壹會兒,杜仙蕙就過來拖了她們過去。
  “看,那顆就是紫薇帝星,是不是黯淡無光?就算是照星象所說,這也是隕落之兆!”
  “真要是星象就能看出人間帝位更叠來,那就不用這麽辛苦了!”固安公主笑著在杜仙蕙的額頭上彈了壹指頭,這才對王容和崔五娘說道,“想來這時候,儀王那幾個幸存的孫兒應該已經遍發檄文於州縣邊鎮。等到阿弟這次回來,壹切差不多就要開始了!”
  王容和崔五娘交換了壹個眼色,想到崔家其他人已經悄然離開長安,杜仙蕙也帶著兒女到了幽州,可長安那邊尚有杜幼麟和崔朋郎舅倆,兩人不免心中沈甸甸的。這時候,杜仙蕙嫌氣氛太沈郁,遂岔開話題道:“今天師尊和阿姊怎麽沒來?我記得今天是師尊的生辰,壹早還親手做了壽面送過去。”
  杜仙蕙問到玉真公主和玉奴,這薊北樓上反而更加沈默了。良久,王容方才低聲嘆道:“換做是我,此時此刻也同樣會心結難解。”
  幽州城內壹處幽靜的別院中,玉真公主和玉奴師徒二人也在看著天上的群星。她們是世人眼中已經化成壹杯黃土的死人,泰陵的公主園中,有玉真公主的壹席之地,而楊家的祖塋之中,也有楊氏玉環的墓碑墳塋。當她們被杜士儀從雲州接到幽州的時候,最初還有些不敢在人前出現,可很快便發現,這天底下認識她們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畢竟,這是距離長安數千裏之遙的幽州。
  李隆基的死,對外人來說,是壹個時代的結束。可對於玉真公主來說,死去的雖是她壹母同胞的嫡親兄長,卻已經不再是昔年在宮中相依為命的親人,只是君王。她在痛哭了壹場之後,不飲不食三日,此後便再不進葷腥。
  她心裏很明白,不論如何,她和杜士儀之間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因為,杜士儀謀取的是這個天下!可當廣平王妃崔氏及其子千裏迢迢來到自己和玉奴面前之後,得知長安城中宗室亂象,她卻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麽心情。
  玉奴為了習練龜茲樂舞,本就體態輕盈了不少,得知嫡親阿姊楊玉瑤和族兄楊國忠的死訊後,也同樣消沈清減,外甥女崔氏和孫外甥李傀到了身邊後,她心情有了寄托,總算漸漸又開朗了起來。想到崔氏留在房裏看護有些咳嗽的李傀,她此時出神片刻便開口說道:“師尊,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帶著六娘和小傀去壹趟江南吧?”
  “妳說服了妳師傅再說。”玉真公主見玉奴登時嘆了壹口氣,低頭看著手腕上那只無暇玉環,呆呆出神,她知道那是上次玉奴生辰時杜士儀送的,只覺得心中惘然。
  如若他日泉下見父兄,他們會不會怒責自己有眼無珠?
  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外頭傳來了壹陣腳步聲,須臾,霍清就來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恰是捧著壹個小小的匣子。
  “觀主,杜大帥命人送來的,說是恭賀觀主芳辰。”在霍清心裏,天子也好,別人也好,全都不如玉真公主重要。她不等玉真公主回答就自作主張打開了匣子,卻只見裏頭沒有什麽名貴的玩器,只有兩對壹男壹女小小的泥人。其中壹對,恰是女子伏在男子膝頭。而另壹對,則是女子伏在男子肩頭。
  那壹瞬間,玉真公主恍然想起了那已經極其久遠的舊事。當初王維遠貶濟州,自己悲憤之下伏在杜士儀膝頭痛哭壹場;金仙公主去世,自己在悲痛欲絕的時候,也曾經借過杜士儀的肩頭壹泄心頭悲苦。她這壹輩子,當著人面真情流露時,除卻當初王維那壹曲郁輪袍,也只有這樣兩次。
  她信手拿起那匣子中的壹張素箋,展開之後看了壹眼,已是癡了,甚至連紙箋被風壹吹飄落飛去也恍然未覺。
  玉奴默默上前俯身撿拾起了素箋,可看清楚那上頭的詩,她亦是為之恍惚出神。
  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終章二 變天
  興慶殿花萼相輝樓,自從新君登基之後,就再也沒有重新打開過。這裏曾經是李隆基最喜愛的建築之壹,和勤政務本樓並稱為興慶宮中最恢弘的宮殿,甚至在外還有天下第壹樓之稱。從前每逢天子壽辰,又或者是節慶之日,往往會在此設宴款待群臣,而從這裏登高俯瞰,能夠將寧王宅、岐王宅、薛王宅全部壹收眼底,李隆基更是常常將幾個兄弟召來共同飲宴,大醉之後同榻共眠。
  然而李璬和父親李隆基不同。李隆基還是皇子平王的時候,就深得大臣愛戴,器宇才幹全都得到肯定,縱使太平公主挑毛病,也只能揪著李隆基不是嫡長,因此,李隆基能夠在明面上對寧王等兄弟表現出仁厚姿態,暗地裏卻嚴加防範。可李璬的得位在旁人看來完全是走狗屎運,唯壹的名聲大概就是好讀書,其他的什麽都談不上。即便坐上帝位,兄弟子侄們仍然虎視眈眈,民間流言就不曾斷過,因此被幾個兒子們輪番上陣壹攛掇,他不得不舉起了屠刀。
  可這樣的屠刀壹旦舉起來,就無法再收回去!
  此時此刻,李璬渾渾噩噩地走在這空關良久的花萼相輝樓上,眼睛呆滯,神色恍惚,耳畔仿佛隱約傳來了陣陣歌聲,眼前竟也看到了幾許幻象。但只見李隆基居中而坐,群臣環列下方,宮殿中央恰是教坊司獻霓裳羽衣舞,立部伎和坐部伎專心致誌地演奏著手中樂器,壹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氣象。夾雜在臣子之中的皇子皇孫們飲酒作樂,臉上帶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滿足。他甚至在其中找到了自己,那張臉上雖不見盡興,卻沒有這些天來他照鏡子時能夠清清楚楚看見的愁苦和無措。
  “陛下,陛下!”
  壹個內侍跌跌撞撞沖了進來,撲通壹聲伏跪在地,倉皇說道:“楚王殿下放火燒了平原王和慶王的宅子!”
  李璬壹個激靈清醒過來,隨即怒聲厲喝道:“誰給他的權力?他怎敢如此妄為?”
  那內侍知道楚王乃是天子長子,和齊王二人爭奪東宮之位幾乎達到了白熱化,再加上其他三個年長皇子上躥下跳煽風點火,李璬身為天子卻也轄制不得。因此,他哪敢接這個話題,趕緊小心翼翼地說道:“齊王殿下也在,齊王殿下說,平原王和嗣慶王等人能夠逃離長安,必定有十六王宅宗室暗中幫忙,因此調了禁軍,要在十六王宅和百孫院中大索!”
  聽到這裏,李璬終於遽然色變。他竟是毫無天子儀態地壹屁股坐在地上,嘴裏老半晌才哆哆嗦嗦迸出了兩個字。
  “逆子!”
  想當初李璬繼位之後,由於宗正寺查到的人證物證俱全,鐘陵王李侁狡辯不得,只能承認正是他支使人縱火燒了太子別院廣平王妃崔氏的那座小院。只不過,儀王李璲既然死道友不死貧道那般把他這個兒子當了棄子,李侁也不甘示弱,壹口咬定父親不但知情,而且是主謀。李侁本以為如此把父親牽扯進來,李璬這個新君總得對李璲這位嫡親兄長網開壹面,可卻沒想到他的證詞直接把壹家人送進了深淵。
  壹場公審之後,鐘陵王李侁賜死,而從其父儀王李璲到所有子孫,竟是悉數廢王爵為庶人,長流嶺南!
  在大多數人想來,得位既是僥幸,從前又有寬和待下之名,李璬自然應該先任用賢臣,安撫宗室,而後徐徐恢復大唐的元氣,誰也沒想到他竟如此狠辣。可是,對於那些勸諫的大臣,李璬卻痛心疾首地擺出了廣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無辜受害這個理由,把想要說情的人給堵了回去。與此同時,他又將原本李隆基追封過的廣平王和建寧王又提了壹級,分別追贈為雍王和齊王,崔氏則為雍王妃,二子同贈王爵。而廢太子李瑛追封為元嘉太子,李瑤李琚二人也追復王爵。
  壹則決獄,壹則雪冤,這壹場動蕩雖說讓不少人頗有微詞,但大多數人都挑不出什麽錯處。可僅僅過了兩個月,張良娣就被人揭出厭勝天子,圖謀不軌。此時恰好吳王李祗告病,嗣韓王李叔璇墜馬,宗正寺的其他宗室誰都不願意接手這種太過指向明顯的案子,可李璬的兒子們卻猶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獸似的,全都蜂擁而上。
  便是這樣壹場耗時將近壹年的案子,張良娣被逼自盡,南陽王李係左遷嶺南小州員外別駕,其余李亨諸子亦是壹壹外貶。眼見得天子如此清洗宗室,裴寬心灰意冷辭相,告老的臣子不下幾十,王縉亦是見勢不對,立刻想了個脫身之計,寧可遠遠去江南當刺史。眼見天子便對手足如此無情,便有人拿出了當初李隆基登基之後對兄弟友善的舊事來,掀起了壹場轟轟烈烈的叩閽!
  面對這麽壹場叩閽,李璬長子,原封滎陽王,後封楚王的李仿,越過陳玄禮這主將,悍然出動禁軍,恰是血流成河,被煽動雲集宮前的官民死傷上百,領頭的宗室恰是被李隆基免除王爵的延王李玢,當場重傷不治!經此之後,再沒有人對天子的仁慈抱有任何幻想,陳玄禮黯然背上所有責任,致仕回鄉。也正因為如此,李璬禁不住諸子軟磨硬泡,禁軍大權幾乎都被五個年長兒子瓜分得幹幹凈凈,各自更是變著法子增加實力。
  李璬萬萬沒想到,他縱容幾個兒子釀成的苦果,竟是要他本人來品嘗了!他的這些兒子們本來就不安分,眼見得杜士儀壹心壹意在河北推行兩稅制,安撫民眾,甚至主動裁撤兵員,鮮少過問朝政是非,他們就更加變本加厲得折騰了起來,可這些殺戮兄弟,苛待百姓的惡名,全都要他來承擔!如今,關中百姓的怨聲載道,已經從宮外蔓延到了宮內,連他都已經聽到了!
  那內侍見李璬如此失態,趕緊上前將天子攙扶了起來,猶豫了好壹會兒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實在不行,不如請杜少卿出動飛龍騎?”
  壹聽到杜少卿這三個字,李璬的臉色登時變了。盡管他登基這四年來,北門四軍又經過了擴充和招募,已經重新恢復到了四萬之眾,相形之下飛龍騎滿額也只有七千人,可北門四軍兵力分散在楚王齊王等諸子手中,飛龍騎卻只有壹個聲音,且練兵之苛嚴,遠勝於北門四軍。他倒是有心削減這樣壹支不在自己控制的軍隊,原打算從削減開支入手,可飛龍騎的骨幹是當初長安保衛戰中有功百姓,風聲壹露立刻激起了民間軍中強烈反彈,他承受不起那後果。
  所以,他只能盡量避免動用這樣壹支軍隊,以防出現無法控制的局面。
  “不,不用了!妳給朕去傳命楚王和齊王,告訴他們,立刻滾回來見朕,否則朕就廢他們為庶人!”
  李璬原以為如此便可給他們壹個震懾,畢竟還有另外三個兒子對東宮虎視眈眈,可當前去傳旨的內侍帶著臉上壹道清晰可見的鞭痕狼狽回來,說是其他三位大王也在場,全都支持楚王和齊王,說是攘外必先安內,回頭壹並請罪,他只覺得眼前壹黑,險些沒昏厥過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跌跌撞撞出了這花萼相輝樓,只覺得心中又悲憤,又驚懼。
  這些逆子們,怎麽就不知道凡事都要有分寸!儀王和太子壹系被清洗幹凈也就算了,延王已是母族衰微,本身又被李隆基廢黜了王位,而平原王等人逃脫就逃脫,只看至今未曾有任何音信傳來,就知道他們也是保命為主,如此便徐徐追查,何苦還要在十六王宅中掀起那樣的風波?
  李璬已經完全失去了對幾個兒子的控制,政事堂中亦是為此掀起了壹場軒然大波。裴寬早已辭相,如今接替的宰相如中書令賀蘭進明,最是擅長見風使舵,李璬為人優柔寡斷,反復無常,幾個兒子爭權奪利,他這個宰相根本就制衡不住,也不想去得罪未來的東宮。從前事情鬧大的時候,他甚至不得不去使人去請京兆尹宇文審出頭,指望那幾位皇子能夠看在杜幼麟在宇文審背後撐腰的份上,少惹點麻煩。
  要是姜四郎還在長安,也許不至於會像現在這樣!
  賀蘭進明從前最為自負的人,對杜士儀都不放在眼裏,如今卻禁不住懷念起姜度的強勢。至少有姜度的強勢,就不至於縱容得那幾個皇子如此胡作非為。只可惜,李璬怎麽可能全心全意信賴杜士儀的姻親?而自從張良娣自盡,姜竇兩家就已經搬離長安,天子也默許了。昔日華宅美室,如今已經成了空宅。升為中書令的他看了壹眼侍中房琯,後者當即憤而說道:“我親自去見杜幼麟,這時候只能指望飛龍騎了!”
  房琯乃是當年張說執政時就頗為欣賞的人,而後又和李適之有過交情,論資歷論人脈,在朝中都頗為突出,性格為人都有些書呆子似的耿直強勢,賀蘭進明素來對其忌憚非常。此刻見房琯竟然不問天子就打算去請杜幼麟出馬,他暗自哂然冷笑,心想這果然是個直來直去的書呆子,嘴上卻什麽都沒說。直到人壹走,他立刻召來壹個內侍,吩咐其到天子面前稟告房琯的自作主張,等到安排好了,他方才得意地計算起房琯還能在政事堂多少天。
  “相國,賀蘭相國!”
  眼見得外間壹個令史猶如火燒屁股壹般奔了進來,認出那是樞機房諸小吏的首領,賀蘭進明登時意識到又出了大事。壹想到如今十六王宅那邊還亂著,他只覺得太陽穴壹陣隱隱作痛,卻還是盡量沈著地問道:“什麽事?”
  “延王……不,是庶人李玢兒孫眾多,流放嶺南之後,不少都還活著,於是這些人竟派人送了書信去給各鎮節度使,請求主持公道!還有儀王和東宮壹系幸存的皇孫甚至皇曾孫,也都散發出去很多檄文!”
  那令史氣急敗壞說到這裏,見賀蘭進明已經震驚得無以復加,他卻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其中有幾張檄文送了過來,檄文中說,陛下本來就不是復推之後得臣子擁戴登上大寶的,也不僅僅是因為運氣,而是本來就設計了南陽王和儀王,又用花言巧語擠兌了平原王退出,這才最終撿到了皇位。”
  賀蘭進明只覺得渾身汗毛根都立了起來。他噌的起身,快步到了外頭,見廊下院內都無人,他方才稍稍放下壹點心,畢竟,李璬最忌諱的便是別人提到他如何得位的問題。等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搶過那令史手中的幾張紙,壹目十行匆匆掃了壹遍,登時想到了當年則天皇後武氏執政期間,那些大唐宗室因反對和叛亂而遭到的殘酷清洗。
  難不成現如今當年那場慘劇又要重演?不,當年和現在情勢不同,現在的情勢更糟糕!
  “先不要奏報,等十六王宅那邊有結果再說。”
  賀蘭進明終於做出了決定,吩咐那令史註意搜集這方面的所有消息,管控中書門下五房的輿論,他方才把人打發了下去。可是,有這樣壹個壞的不能再壞的消息橫插壹腳,他再也沒心思算計房琯何時去職,更多的是擔憂時局。可就在他枯坐等消息,度時如日甚至如年的時候,等來的卻是房琯因為沒請得聖命在杜幼麟那碰了個釘子回來,又被李璬召去了紫宸殿的消息。
  這壹次,作為始作俑者的他即便再希望房琯滾蛋,自己能夠援引盟友入政事堂,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前去雪中送炭。因為他很清楚,如果房琯真的因為自作主張而被罷相,又或者是遭到更嚴厲的處分,但使眾多被流放的宗室四面亂寫信亂發檄文的消息傳開,李璬勃然大怒,未必會按照自己的心意往政事堂裏頭加設壹個人,到時候難不成他這個宰相壹個人頂缸?此時此刻,他唯壹慶幸的是李璬登基之後就大多呆在大明宮,自己從政事堂趕過去路途不長。
  即便這段路不算最長,可宮中不得騎馬,當他最終來到紫宸殿,已經是大約兩刻鐘之後的事了。在那高高的臺階前,他迎面撞上了兩個臉上帶著幾分煙熏火燎的焦黑,衣衫上還有斑斑血跡的男子下來,看那服色,他立刻認出是楚王李仿和齊王李代。盡管在從前,宰相的實際地位往往高過親王,可李璬這些兒子趾高氣昂驕橫跋扈,沒有壹個省油燈,賀蘭進明不得不在禮數上更恭敬壹些,可李仿和李代卻連還禮都不屑,只微微頷首就撂下他揚長而去。
  賀蘭進明好歹也是士林中有名的人物,受到這樣的輕視,他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壹下,隨即便招手叫來壹個內侍,低聲問道:“兩位大王這是從十六王宅回來見陛下的?”
  “是。”那內侍見楚王和齊王都已經走得遠了,這才敢悄聲多解釋兩句,“禦史臺大牢已經被填滿了,陛下大發雷霆,可兩位大王卻壹意孤行……這裏來了兩位大王,禦史臺那邊還有三位大王。唉,怪不得禦史中丞年前換人,換上的都是這些大王的應聲蟲啊!”
  賀蘭進明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更多的還是悲哀。李璬這天子當得實在是太窩囊了。既然有君臨天下的名分,真的痛下決心收拾幾個逆子,振臂壹呼就會應者雲集,用得著如今這樣只能在宮中跳腳?他沒有再問什麽,撩起袍角就開始沿著壹級級臺階上去,等到了紫宸殿外,他便聽到了裏頭房琯那招牌大嗓門。
  “陛下若是再姑息下去,沸騰的絕不只是十六王宅和百孫院,而會是長安城內幾十萬軍民百姓!”房琯見李璬仍只是雙手掩面不做聲,他簡直急得快瘋了,“陛下,剛剛楚王和齊王都已經說了,禦史臺中關了壹二十宗室!除了當年則天皇後諸武專權的時候,大唐何曾有過這樣的先例!”
  “住口,不要再說了!”李璬終於勉強恢復了過來,瞪著房琯怒喝道,“妳不得朕命便擅自去飛龍廄調飛龍騎,妳眼裏還有沒有朕這個天子?下去,朕現在不想聽妳這些利弊之說,這是朕的家事,不用宰相插嘴!”
  這不是家事,是國事!
  房琯很想來上這麽壹句當頭棒喝,可是眼前發黑,渾身無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紫宸殿的,心裏第壹次體味到李適之當年的感受。直到被冷風迎面壹激,他腦袋稍稍清醒了幾分,這才註意到身邊扶了自己壹把的,赫然是同在政事堂卻不怎麽和睦的賀蘭進明。
  “我正好進殿,陛下卻沒心思說話,我見房公妳臉色不好,便索性拽了妳出來。”賀蘭進明壓根不提是自己打的小報告,又如同摯友似的寬慰了房琯好壹番話,見對方情緒稍好,壹回到政事堂,他就把那個沒有稟報上去的超級重量級大消息給抖露了出來。下壹刻,他就只見房琯面如死灰,若不是他還幫扶了壹把手,只怕這位侍中轉瞬之間就會坐到地上去。
  “陛下真的是做錯了!現在他處置幾位大王,大不了幽禁,最多奪爵便可以平息眾怒,可壹旦民憤由天下各處席卷而來,到那時候,縱使金枝玉葉也將碎為齏粉!陛下啊陛下,為何如此執迷不悟!”
  賀蘭進明見房琯竟是如此情緒激動,他登時眉頭大皺。現在要緊的不是悲憤,而是想出辦法來!可是,等到房琯終於平靜了下來,他與其相對而坐的時候,來自樞機房的消息接踵而至,卻全都是糟糕得無以復加。房琯雙手顫抖地看過了這些急報,最後擡頭看著賀蘭進明說道:“陛下既然是執迷不悟,那麽,就把這些東西送去給楚王齊王等這幾位大王去看。知道天下民怨沸騰,民心不穩,他們怎麽也應該知道利害才對!”
  盡管賀蘭進明很懷疑這樣做是否有用,可眼下死馬當做活馬醫,主意又是房琯出的,他想想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就默然點了點頭。他就只見房琯把所有文書壹股腦兒全都揣在了懷裏,竟是親自往外走去,分明是打算和楚王李仿等人來上壹場正面交鋒。盡管往日很討厭這個執拗的老頭,可此時此刻,賀蘭進明卻忍不住為房琯默默禱祝了壹聲。
  希望這次能讓那幾個被權力沖昏腦袋的皇子迷途知返!
  帝都長安的街頭,早已沒有了數年前叛軍圍城的任何痕跡,只有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壹個中年白衣書生策馬緩緩走在朱雀大街上,目光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第壹次懷疑自己出山回京,打算上書諫言是否有意義。要說朝中無賢臣?賀蘭進明在士林之中名聲很高,房琯亦不是無能之輩,三省和各臺監之中亦有不少能人,可是,禦座上坐著什麽樣的天子,決定了帝都就是什麽樣的氣象。否則,豈會他昨日剛到長安,今日十六王宅便是那般亂象?
  “房相國在禦史臺被楚王打昏過去了!”
  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嚷嚷聲,白衣書生有些難以置信地蹙緊了眉頭,可隨著他往大明宮的方向趕去,壹路上的消息就越發詳盡。當他來到丹鳳門時,赫然就只見這裏圍攏了少說也有成百上千人!當這密集的人群終於讓開了壹條通路,容得壹輛顯然是載了房琯的牛車通過之後,四面八方便呈現出了死壹般的寂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陡然聽到了壹聲憤怒的呼喊。
  “諸王殘暴,天子不仁!”
  縱使李泌曾經是少年神童,博覽群書,看慣了各種史書上的奇聞異事,聽到這陡然壹聲之後,赫然壹呼百應,他也不禁硬生生打了個寒噤。他下意識地扭頭便走,卻是徑直前往郭子儀宅邸。然而,遠遠看見那座豪宅的時候,他也同時看清楚了門前那三步壹崗五步壹哨的禁軍,看清楚了過往行人全都要遭受盤查,壹顆心登時沈到了無底深淵。
  郭子儀放棄兵權留京,為的還不是大局,結果,換來的便是天子的如此“看重”!
  “想當初杜士儀離開長安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算到了今天?”
  李泌喃喃自語了壹句,終究撥馬回頭,身影在落日的余暉之下拖得老長。他從未有過那麽清晰的預感,長安城,又或者說大唐,就要變天了!
終章三 天下易主
  昔日雕梁畫棟,豪宅林立的十六王宅和百孫院,只余下了焦黑廢墟。
  禦史臺中大獄中,到處都是死屍,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大明宮紫宸殿殿上,李璬看著面前持劍而立,劍尖上猶自滴落鮮血的長子楚王李仿,甚至連怒罵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天房琯被擡出宮中,激起長安官民壹片嘩然動蕩,楚王李仿出動左神武軍強行彈壓的時候,飛龍騎終於現身,壓得左神武軍不敢動彈。可正因為飛龍騎這樣強大的震懾效果,接下來這壹個月,李璬哪敢再觸動杜幼麟和飛龍騎,只試圖以自己的手腕挽救這場越來越接近失控的清洗,可他的壹切努力全都是徒勞。尤其是從天下各地快馬加鞭送到長安的檄文,以及截獲的送往各鎮節度使處的書信,讓楚王這些本就野心勃勃的皇子們壹個個全都殺紅了眼睛。
  幾位皇子竟然本著殺光了宗室就沒人和自己爭搶的狗屁思維,矯詔派人前去嶺南各流放地,不分是否和檄文之事有涉,壹股腦兒將那些宗室全都賜死。用楚王李仿的話來說,想當初李林甫都曾經如此清洗過異己,他身為皇子,當然更可以這麽做!
  而李璬發現此事的時候,已經是連阻止都來不及了。不但如此,如今他要面對的不止是十六王宅那壹片焦土,不止是禦史臺大獄中死傷無數的宗室以及宦官宮人,而是面前這個竟是持劍上大殿,逼自己退位的兒子!
  “阿爺,我最後再勸妳壹次,退位吧!就是因為妳的優柔寡斷,這才讓那些宗室上躥下跳興風作浪,這才各大邊鎮擁兵自重,不聽節制!只有妳退了位,我才能收拾局面,重振大唐,削除藩鎮,讓萬邦來朝,天下歸心!”
  狗屁,狗屁!妳這樣倒行逆施,民心軍心全都散盡了,還提什麽削藩!
  李璬在心裏連聲怒吼,可他卻唯恐激怒了已經完全喪失理智的李仿,盡量用小心翼翼的口氣問道:“妳那些弟弟呢?”
  他原本還抱著萬分之壹的僥幸,可看到李仿嘴角流露的那壹絲陰惻惻笑容,他登時只覺得渾身血脈都仿佛被凍結了。他艱難地蠕動了壹下嘴唇,聲音中與其說是憤怒,還不如說是驚懼:“妳怎麽能下如此毒手!他們都是妳弟弟,之前那些事不都是妳們壹起做的?”
  “阿爺妳錯了,那些屠殺宗室的事都是他們做的,和我又有什麽關系?”李仿大笑了起來,卻是突然回劍歸鞘,沒事人似的說道,“誰讓他們這麽愚蠢,對我那攘外必先安內的話信以為真?我對他們說,殺了那些最有威脅的宗室,然後削藩,最後咱們兄弟幾個自己爭,到時候不論勝敗,都可以仿照玄宗皇帝那樣,把那些無緣皇位的兄弟優厚地養起來,他們竟然就當真了!他們也不看看,那老東西防兒孫如防賊,對兄弟哪是真的那麽優厚?只有死人才無需防範,他們又哪裏知道,北門四軍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現如今杜幼麟的飛龍騎已經被團團圍困,插翅難飛,我有他在手,就不信杜士儀真能棄子不顧!”
  “妳瘋了,妳真的是瘋了!”
  李璬渾身顫抖,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壹點壹滴掉落在地,背後更是完全濕透了。盡管這皇位來得僥幸,但當初他勝出的時候,心中除了惶恐,也不是沒有過暗自竊喜,可現在,他只恨自己當初為何會那麽愚蠢,認為不戰而勝是運氣,理所當然地登上了皇位。眼見得李仿按劍上前,他情不自禁地蜷縮成了壹團,直到李仿再次拔劍對準了他。
  “朕退位,朕退位給妳!”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李仿哈哈大笑,這才隨手丟掉了寶劍,壹字壹句地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阿爺妳既然這麽爽快,我也不好做得太過分了!禪位大典之後,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才是大唐之主!”
  李璬要禪位給長子李仿的消息本該是壹石激起千層浪,震驚長安,但如今卻是反應平淡。百官家宅全都被禁軍團團圍住,甚至連外間到底發生了什麽都不得而知,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又有誰還能顧得上天子禪位是否出自甘心情願?至於黎民百姓,在關緊家門的同時,無數人家都在暗暗禱告,能有哪路兵馬開到長安,解救這場曠日持久的亂局。
  次日正是壹個艷陽高照的大晴天,壹個個官員們如同豬狗牛羊似的被人從家宅之中驅趕了出來,而後渾渾噩噩進了大明宮丹鳳門,通過漫長的龍首道登上含元殿。上至宰相,下至九品小官,每壹個人的心裏都大不是滋味。
  高高的寶座上,李璬正猶如泥雕木塑壹般坐在那裏,他很清楚,無論今日這禪位大典是否能順利進行,這都將是他最後壹次坐在這至高無上的天子寶座上。
  李仿身穿袞冕,緩緩穿過文武百官中間那通道登上含元殿時,神情之中帶著幾分不可壹世的傲然。想當初中宗何等昏聵,可只要逼得武後退位,長安壹定,天下州縣無不臣服,軍將無不俯首帖耳;而太宗得位,睿宗得位,玄宗親政,全都是壹場政變之後便壹了百了,現如今他也不過是用的同樣壹種辦法。但使他坐在皇位上,天底下自然心向天子!躊躇滿誌的他最後壹次在李璬面前跪拜了下去,胸中滿是異日君臨天下的得意。
  可就在他雙膝觸地,象征性地低下腦袋的時候,突然只聽得大殿上教坊司的絲竹管弦戛然而止,在這壹片寂靜中,傳來的是壹個並不響亮,卻很有穿透力的聲音。
  “亂臣賊子,也敢妄想天子大位!”
  偌大的含元殿上也不知道擠滿了多少不甘心不情願的大臣。聽到這驟然暴喝,無數人顧不得那些李仿的黨羽,虎視眈眈糾察是否有人失儀的鴻臚寺官員,紛紛轉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可是,擋著的腦袋實在是太多太多,他們能夠知道的就是那邊廂傳來的陣陣騷動。須臾,那騷動就已經蔓延到了大殿的每壹個角落,不管是否看沒看到那說話的人,可壹個消息已經人盡皆知。
  杜士儀回來了!幽州節度使,加開府儀同三司,太尉,秦國公杜士儀回來了!
  倉促之間站起轉身的李仿看著那個逼近自己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安置在大殿之外的禁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只是下意識地開口叫道:“來人,快來人!”
  他看到了大批甲士沖入含元殿,可卻不是如他所願把杜士儀拿下,而是由左右兩路,立刻控制了他安置在大殿四周圍那些監控群臣的官員,緊跟著便朝自己圍攏了過來。他本能地後退了兩步,直到後背撞到了什麽阻礙物,回頭壹看,發現是同樣瑟瑟發抖的李璬,這才猛地計上心頭,竟壹把抓起李璬,把人當成擋箭牌似的擋在身前,右手在腰間壹抹,竟是掏出壹把匕首架在了李璬的脖子上。
  “誰要是再上前壹步,我就殺了他!”
  “弒父,弒君,天下大罪,無出其右!妳若是敢下手,他日全長安城的官民百姓少不得要見識壹場淩遲大刑!”
  和誅九族壹樣,淩遲之刑也並不在永徽律疏核定的五刑之中,可李仿實在是民憤太大,故而此時此刻杜士儀這話壹出,立刻引來了無數附和聲。那些義憤填膺的呼聲如同潮水壹般向李仿卷去,這位本打算今天君臨天下的楚王只覺得整個人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溺斃壹般,連氣都有些透不過來。可是,他仍舊死死抓著李璬作為擋箭牌,試圖進行最後的負隅頑抗。
  “杜士儀,妳有什麽資格說我!先帝玄宗,是被妳帶兵進京威逼退位的,現在妳又故技重施,帶兵回長安,以大義之名,行大逆之舉,妳以為天底下的人眼睛全都瞎了不成!”
  杜士儀閑庭信步似的走在含元殿中央那大紅的地毯上,聽到李仿直到這時候還想要挑起輿論,他不禁哂然壹笑,隨即淡淡地說道:“我此行長安,除了隨身前鋒營百名將卒之外,絕沒有再多壹兵壹卒!長安城中駐軍數萬,卻是開門迎我進長安城,含元殿前禁軍數千,卻是讓路送我進含元殿,李仿,妳剛剛說天下人眼睛不可能全都瞎了,沒錯,正因為天下人不是聾子瞎子,這幾年來妳兄弟幾人倒行逆施,天下人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
  李仿這才明白為什麽杜士儀能夠無聲無息地進入這含元殿,卻原來根本兵不血刃,沒有經過任何廝殺,他下了無數功夫,撒下無數金錢的禁軍就此倒戈!他發出了壹聲絕望的哀嚎,隨即兩眼死死瞪著杜士儀,沒有去看他挾制在手的父親李璬壹眼。直到這壹刻,他方才真正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比自己認為的要難對付千倍萬倍,他想象中的登上帝位便可馬到成功,簡直是癡心妄想。
  他獰笑壹聲,把心壹橫正打算在李璬身上捅壹個窟窿,以示自己玉石俱焚的決心,可就在這時候,他陡然聞到了壹股難聞的騷臭味。
  他先是壹楞,隨即便陡然之間狂笑不止,甚至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阿爺,妳好歹也是當了幾年天子的人,只不過這樣的陣仗之下,妳就失禁了,妳不怕死了之後也被人當成笑話?”
  毫不留情面地揭破了這樣壹件丟臉的事後,李仿眼見杜士儀面露譏誚,他突然明白了過來。他深深吸了壹口氣,猛地將李璬壹腳踹開,旋即閃電壹般擡起匕首往自己胸口刺下。杜士儀現身之後的言行舉止已經很明白地揭示了壹個事實,殺了李璬,只會給杜士儀減少壹個麻煩,還不如留下這麽個天子惡心人,至於他自己,與其活下來零碎受苦,不如就這樣死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不過是這生死壹瞬間,杜士儀固然紋絲不動,可壹個人影卻猶如閃電壹般從最前排那幾個高官身後閃了出來,越過被踹飛的李璬,直接撞入了李仿懷中,壹手緊緊扭住了其右腕。接下來的貼身肉搏只不過持續了短短數息,就只見那疾撲上去的人影擡起頭來,恰是壹口咬著壹把匕首,雙手卻已經將李仿牢牢鎖住,甚至還熨帖地卸掉了這位楚王的下頜,以防其咬舌自殘。
  “大帥,已拿下逆賊李仿!”
  已經而立之年的阿茲勒成熟穩重,在幽州時,身為右廂兵馬使的他不再如同從前那樣仿佛壹把出鞘的鋼刀,鋒芒四射,可此時此刻在無數文武官員的眼中,在李仿要揮刀自盡時仍然不顧生死撲上前去,最終將其生擒活捉的阿茲勒,簡直如同壹匹孤狼壹般兇殘。而且,地上還有點點滴滴的血跡,阿茲勒的臉上也還有壹條血痕,分明在這生死相搏之中受傷了,可當事者本人就如同沒事人似的,這實在是讓觀者無不心中發麻。
  “李仿殺十六王宅之中宗室上百,弒弟,謀殺君父未遂,兇暴無道,此等悖逆兇徒,百死無辜!”杜士儀歷數李仿之罪,目光最終落在了面色癡呆,形容憔悴而消瘦的中書令房琯身上,“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便交由房相國審理,請務必給無辜受害的宗室,以及天下臣民壹個交待!”
  我?
  房琯自從被楚王李仿壹番痛毆引起民憤之後,就壹直在家臥床休養,其他的事情家人都不敢告訴他,今天是受傷之後首次回歸朝堂,結果卻要親眼見證壹次荒謬絕倫的禪位!而杜士儀的出現,李仿挾持李璬自盡不成又被生擒,他已經覺得自己的腦子跟不上變化了。等到他終於領悟杜士儀要自己做什麽,他不由得反問道:“杜大帥就不怕我公報私仇?”
  “房相國若是那樣的人,天底下也就沒有正人君子了。”杜士儀含笑給房琯送了壹頂高帽子,見其壹楞之後,當即凜然答應了下來,他就掃了壹眼其他文武群臣,擲地有聲地說道,“如此亂臣賊子為禍壹時,陛下身為君父,不能挾制,不能彈壓,聽憑其為所欲為,甚至還鬧出了這樣壹場簡直是笑話的禪位大典,著實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璬早已經被李仿那利刃加頸的威脅嚇得失禁,此時此刻聽得杜士儀這般痛罵自己,他心中又是苦澀又是恐慌,竟是眼前壹黑,就這麽活生生嚇昏了過去。然而,在如今的節骨眼上,沒有人註意這位名義上的大唐天子,每壹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士儀身上,甚至已經有人做好了準備,如果杜士儀打算廢了李璬,仍然要沿用從前那推舉之法定立新君,那麽就是拼著得罪這位功勛彪炳的元老,這次也壹定要否定這個建議。
  那樣折騰壹回,看似公允,實則太折騰了!千辛萬苦選出個李璬,可結果簡直是坑人!
  杜士儀當然知道這些關註自己的目光究竟是為了什麽,因此他絕口不提什麽東宮和新君,直截了當地說:“派人送陛下回去休養,然後立刻由飛龍騎先行清理十六王宅,然後快馬加鞭派人去嶺南,查訪流放到那裏的宗室是否有幸存。至於長安這邊,先行把政務都收拾起來,然後懲處了逆賊李仿,其他的再作計較!”
  這樣的措置,含元殿中不說人人滿意,至少是大多數人都松了壹口氣。李仿等幾個皇子肆虐長安的這幾年,也有不少人附庸其下,希望能夠撈壹個從龍之功,同樣也有很多人位高權重卻袖手旁觀,在儀王、懿肅太子以及平原王等三系遭到清洗的時候緘默不語。這些人最怕的就是清算!至於那些希望恢復正常秩序,能夠讓大唐恢復萬邦來朝盛世氣象的大臣們,也希望能夠快刀斬亂麻解決問題,不要曠日持久。
  如果說,上壹次長安官民是對李隆基大失所望,希望能夠選出壹個賢明的天子君臨天下,重振大唐,那麽,經過李璬父子這幾年的大肆折騰,已經沒有人再想折騰壹次了,哪怕今天李璬方才當眾露出了那最難看的醜態。誰能保證,被扶上皇位的不會又是壹個昏君?
  含元殿前那寬闊廣場上駐守的,仍然是從前那些禁軍,並不見杜幼麟和飛龍騎蹤影,可魚貫下了龍首道的文武官員們卻發現,地上仿佛剛剛下過雨,又或者是灑水沖洗過壹般,到處都是濕淋淋的,有人覺察到那是剛剛澆水清洗過,也有鼻子靈敏的人嗅到了壹種血腥的味道,更有人發現那些禁軍當中的統兵大將們,仿佛和李仿掌權時期的格局大不相同,那幾張跟著李仿最緊的熟面孔,已經完全不見了,顯而易見已經成了李仿倒臺之前的犧牲品。
  領命主審李仿壹案的房琯掃了壹眼這些禁軍,忍不住對左右幾個和自己較為熟悉的官員說道:“有道是兵熊熊壹個,將熊熊壹窩,從前那些禁軍瞧上去除了狐假虎威,其他的什麽都談不上,現如今卻總算是有幾分精氣神!唉,這次無論如何都要把太尉留下來,前車之鑒,後事之師啊!”
  含元殿外,劫後余生的大臣們如何三三兩兩議論紛紛,這時候留在空空蕩蕩的含元殿內的賀蘭進明不用聽也能猜到兩三分。此刻他獨自面對杜士儀,卻覺得壓力巨大,甚至後背心已經有些冒汗了。他很擔心自己這幾年的不作為被杜士儀認為是楚王李仿壹黨,更擔心杜士儀認為自己是李璬的心腹,事到如今,他已經很清楚,楚王李仿是死定了,李璬就算能夠繼續在位,只怕也會被完全架空,這時候要是他還不站隊,就只有被清理靠邊站這唯壹壹條路!
  “進明兄。”
  賀蘭進明聽到這個稱呼,立刻滿臉堆笑地說道:“進明不過癡長幾歲,怎敢當大帥敬稱為兄?大帥三頭及第時,進明末學晚輩而已,尚在家讀書,而論治國秉政用兵更是無壹能及。這幾年忝為輔臣,非但壹事無成,更是無法制衡李仿,以至於他橫行不法,大逆不道,進明慚愧得無以復加,還請太尉處分。”
  如今的滾滾歷史洪流早已偏離了既定的方向,杜士儀也不會因為歷史上賀蘭進明坐視不救張巡南霽雲等,以至於雎陽陷落,就對這家夥喊打喊殺。沒好感歸沒好感,眼下這樣的時局,他卻需要用賀蘭進明這種明哲保身的人。
  因此,見其如此卑躬屈膝,他便輕描淡寫地說道:“是否處分妳,那是陛下的事,我又何來越俎代庖?不過,陛下此次被李仿脅迫禪位,驚嚇交加以至於失禁,只怕要就此靜養。朝中李仿黨羽妳應該很清楚,房相國主審李仿,那些黨羽就交給妳了。”
  賀蘭進明先是心中咯噔壹下,旋即壹陣竊喜,可等和杜士儀雙目對視時,他又油然生出壹種忌憚,暗想此時此刻借機清除異己,只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當下他立刻滿口答應。眼見杜士儀沒有留他商量其他事情的意思,他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帥眾望所歸,長安官民無不盼望回朝秉政。更何況大帥兩定朝綱之大功,又婉辭郡王之封,高風亮節古今罕有。依在下淺見,應加尊號,如此百官自然賓服無話,天下百姓也就能安心了。”
  “哦?什麽尊號?”
  見杜士儀無可無不可地問了壹句,賀蘭進明卻是越發笑容燦爛:“仿周朝姜太公舊例,進太師,尊號尚父。”
  尚父?我又不是郭子儀!再說,除卻姜子牙這位赫赫有名的尚父太公,董卓那廝也曾經自號尚父,下場可是糟糕透頂!
  杜士儀哂然壹笑,直接把賀蘭進明這個建議給回絕:“陛下又不是三尺孩童,不過比我年輕幾歲,尚父之議今後休提。”
  見賀蘭進明有些訕訕的,他便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既然靜養,我自然不會就此撒手不管離開長安,撥亂反正,正其時也!”
  等打發走了賀蘭進明,杜士儀方才對壹直隨侍身邊的阿茲勒吩咐道:“從即日起,妳改任龍武大將軍,等仆固玚調回來任羽林大將軍之後,給我好好把北門四軍重新整頓起來。別的可以寬宥,但軍中趨附李仿壹黨,全數給我清洗幹凈。”
  “是,大帥!”
  看著阿茲勒凜然答應後快步離去,杜士儀左右環顧著這恢弘壯麗的含元殿,目光落在了那空空蕩蕩的寶座上。
  壹步之遙!
  應天四年三月初十,李璬禪位於長子楚王李仿。禪位之日,禁軍倒戈迎太尉杜士儀入宮,李仿先挾持李璬,後自盡不可得,為幽州右廂節度使杜隨生擒。中書令房琯主理十六王宅及百孫院焚毀壹案,宗室死傷三百二十六人,幸存數人,多為幼童。李仿諸弟子侄亦皆為其所害,無壹幸免。十日後,梟首示眾李仿於長安獨柳坡,其子六人皆廢為庶人,誅其黨羽二十三人,長流嶺外者不計其數。
  三月二十五,有長安官民上書請上杜士儀尚父尊號,卻而不受,遂改授太師,進宋王,開府於宣陽坊,置長史以下屬官二十六員,總征伐及軍國大事。遂以杜廣元節度河東,李光弼節度幽州,河東節度使張興入朝為中書侍郎,以仆固玚為左羽林大將軍,杜隨為左龍武大將軍。杜幼麟為太仆卿,兼知內外閑廄使,仍領飛龍騎。
  三月二十九,改明年曰元泰元年。
  五月,嶺南各州縣奏宗室喪報,庶人李仿等矯詔賜死宗室壹百二十三人,幸存者五人,令妥善保護,馳驛送長安。
  七月初壹,復於河東道行兩稅制,分宗室皇莊,召隱戶流民屯田。
  李璬靜養於蓬萊殿,內外事務皆決於外朝,不復過問。越五年,帝崩而無子,宋王遍擇宗室,立哀帝閔。然宗室雕零,人心向杜。又三年,宋王西巡安西四鎮,見於闐王尉遲勝等諸王於龜茲。時值大食犯境,盡出安西北庭聯軍十萬,大敗大食,以葛邏祿倒戈謀叛,又平葛邏祿謀落部,以安北大都護府左廂兵馬使阿爾根為葛邏祿兩廂可汗。西域平,軍中民間長呼萬歲,聲震雲霄。宋王班師抵京之日,哀帝遂下詔禪位。
  至此,以華代唐,改朝換代。
尾聲 歲月已老,心不老
  壹晃經年,又到壹年盛夏時。
  空無主人許久的興慶宮在夏夜之中越發顯得空曠而幽靜。龍池邊壹片靜謐,往年這時分常常燈火通明的沈香亭亦是空無壹人。李隆基曾經齋戒時常住的南薰殿中,只得幾個垂垂老矣的宮人看守。人手有限,灑掃宮殿內部就已經力不從心,外頭自然就沒人管了。原本平平整整的青石甬道上,縫隙中掙紮長出來無數野草野花,將這裏變成了壹片雜草地。其中棲息的夏蟲正在拼命地歡唱著,讓這座已經沈寂了多年的廢宮多了幾分生氣。
  “想當年,玄宗皇帝在齋戒時常常住在這裏。那時候,惠妃常來常往,其他妃嬪拼命給這裏的內侍和宮人送好處,為的就是能夠親近天顏。”
  “聽說,元嘉太子和鄂王光王,也就是在這裏被惠妃陷害,觸怒了玄宗陛下才被廢的?”
  “是啊,太子被廢的時候,我還只有二十五歲,從那時候我就在南薰殿,到現在,已經整整三十年了。”
  “阿姊那時候怎麽沒想過出宮?元泰元年大赦天下的時候,曾經詔命從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放宮人,家中無人不願走的也可以擇配民間。”
  被人問到這個問題,那白頭老宮人頓時露出了悵惘的表情。坐在臺階上的她回頭看望了壹眼那高高的殿堂上,業已有些殘破的屋檐宮瓦,說話的聲音裏頭不知不覺多了幾分顫抖:“我十三歲入宮,做的壹直都是灑掃之類的粗活,其他的什麽都不會,元嘉元年的時候,我也已經四十了,年老體衰,誰還要我?只怕我走出這興慶宮之後,沒兩年就送了性命。留在這裏,每月有供給,我只覺得陛下也好,貴人們也好,仿佛都還留在這裏,身體裏就有精神撐著。”
  她說著說著,眼神越發迷離了起來:“從前每逢千秋節的時候,陛下都會在花萼相輝樓上大宴群臣,看百戲,賞萬民,那燈火璀璨不夜天的景象,我這輩子都忘不了。正旦和冬至的時候,勤政務本樓下,天下萬邦使節雲集,同賀佳節,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數不清的珍奇異獸全都能看到。那樣的景象,我如果離開了這興慶宮,也許就只會把它當成壹場夢……”
  聽到這白頭老宮人口口聲聲的陛下,周遭幾個比她年紀稍小的發現說的是前朝玄宗皇帝李隆基,不由都變了臉色,可是,見其說著說著便已經淚流滿面,她們自傷身世,哪裏又忍心去打斷老姐姐這入神的遐思?她們都已經韶華不再,而曾經侍奉的那些貴人們,也已經如同塵埃壹般消失在這世間,連同這曾經恢弘而不失精巧,富麗而不失大氣的興慶宮壹樣,被人遺忘在了角落之中。
  盡管這些議論的聲音並不算高,可在這樣只有鳴蟲鼓噪的寂靜夜晚,站在瀛洲門外的那壹行人仍然能夠聽得清清楚楚。有人面色壹沈,想要進去喝止這幾個大膽的老宮人,卻被壹個低低的聲音制止了。
  “寥落古明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
  聽到這四句五言絕句,眾人盡皆無話。這時候,那聲音方才嘆道:“她們在這興慶宮中生活了壹輩子,而這後半生裏興慶宮日漸衰落,只能拿著前半生中所見所聞來打發這壹成不變的日子。悠悠眾口是管不住的,也沒有必要去管。”
  說話的是壹個同樣白發蒼蒼的老者。他的腰桿仍舊筆直,他的眼神依舊犀利,但他的臉上已經不可避免地皺紋密布,走路的步伐也顯得緩慢而沈重。聽到他如此吩咐,周遭眾人沒人敢出聲質疑,眼見其不再往東面金花齋的方向,而是往回走,連忙全都跟了上去。老者雖然走得慢,但並沒有讓任何壹個人攙扶,而是壹步壹步穩穩當當地走在這座曾經滿是絲竹管弦之聲,笙歌燕舞之曲,如今卻寥落無人的興慶宮中。
  本來李隆基的謚號大可用更差的,但那會兒李璬即位,總不能對父親非議過重,最終方才用的仍是玄宗。只不過,那惡謚就讓李璬自己給背上了。
  夜色已經很深了,除卻南薰殿那邊有睡不著的白頭老宮人閑話往昔,其他的地方不見燈火,不聞人聲,顯然,苦守著這座偌大南內的宦官和宮人們,已經沈沈睡了過去。而這壹行大晚上猶如幽靈壹般漫步於興慶宮中的人,也同樣再也沒有出聲,直到抵達勤政務本樓下。
  當年玄宗李隆基題寫的勤政務本樓匾額,如今已經黯淡無光,甚至傳言中曾經在壹陣狂風中重重墜地,經過修補之後方才重新懸掛了上去。這座曾經有萬國衣冠朝拜過天子的大殿,和花萼相輝樓壹樣,乃是這些年裏興慶宮中每年撥款修繕的宮殿之壹。可是,沒有了主人就仿佛失去了精氣神,再加上常年空關著,哪怕建築依舊高聳,顏色依舊如新,可那股腐朽老去的味道卻仿佛從每壹個角落中散發了出來。
  “大父如果覺得這裏廢棄可惜了,也可以逢年過節打開來用壹用。”
  聽到這個清亮的聲音,杜士儀回頭看了壹眼身後壹個長身玉立的少年,便笑了笑說:“妳知道興慶宮全盛的時候,有多少宦官和宮人?”
  見那少年頓時冥思苦想了起來,他便溫和地笑道:“這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從妳記事起,這裏就已經荒廢,所以妳不知道也不奇怪。長安城內三大宮,總計有宮人近萬,內侍超過五千人。單單這興慶宮中的宮人,就都是從采選宮人之中精挑細選出最美麗動人的,因為規模小於大明宮,所以大約有兩千余人,宦官數目亦是差不多相當。空關興慶宮,也就意味著有三四千多人不用在此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妳懂了嗎?”
  那少年登時醒悟了過來,立時躬身答道:“多謝大父教導,孫兒明白了。”
  “廢棄興慶宮,是前朝幽帝(李璬)的決定,因為興慶宮留下了李隆基太多的影子,別的皇帝住在裏頭心中不安。但放出宮人,是我的建議。自從貞觀之後,很少再有放宮人,無數花樣女子只有老死宮中壹個選擇。相形之下,宦官離開宮中就沒地方可去,因為那時候宗室都差不多快死絕了,他們乃是身殘之人,總不能去大臣家中執役,所以就都留下了,眼下的興慶宮中更多都是這樣的宦官。從多年前開始,我就禁天下各道官員進閹童,也就是所謂的私白,違者革職,再遏止自宮求進,就不至於有那樣多的人寧可自殘身體也要往深宮裏頭鉆了。”
  杜士儀說到這裏,心中感慨宦官這種角色不可能完全被取代,但嚴格限制數量卻是很有必要的。而他把讀書這種士大夫的專利通過掃盲似的壹月四次義學制度,讓更多的城鎮百姓能夠識字,也正是出於提高工商業的考慮。畢竟,兩稅制並不是萬能的,他更不可能讓歷史倒退去推行什麽均田,所以,讓更多失去田地的平民以及隱戶佃農有更多的選擇,才是重中之重。有了選擇,還有幾個人願意當宦官?
  “至於宮人,少選兩次,設宮學讓她們學壹些謀生之計,二十歲到二十五歲放出,寂寞老死深宮的冤魂又能夠少很多。”
  而且,重開興慶宮作為遊幸之地很容易,但相比定期修繕,那就需要無數的人手,無數的資金。身為天子,富有四海,於是打江山的開國君主也許還知道節制,接下來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太平天子,落地便享榮華富貴,又哪裏知道什麽叫節制?於是,每朝每代都會呈現出壹代不如壹代的格局,無壹例外。這壹點,他會去改變,但究竟能否成功,他也許是看不到了。
  “小穆,到了西域之後,記得多看多聽多做少說。妳從小就學了很多東西,也曾經在軍中呆過,但真正為人處事的道理,不是靠學,而是靠做。於闐王等素來心向李唐,如今雖則臣服,但難免心懷不滿,如何恩威並濟,就看妳的了。”杜士儀招手示意長孫靠近壹些,隨即壹把將人攬在懷裏,笑著拍了拍那業已變得堅實寬厚的肩膀,“妳走的時候,我不去送了。”
  杜穆知道祖父嚴厲的時候固然讓人極其畏懼,但慈和的時候卻如同春風春雨壹般滋潤人的身心,故而他沒有說什麽空話,只是貼著祖父的耳邊,低聲說道:“大父,妳壹定要保重身體,等我回來!”
  “那是,我還不老,當然會等妳懾服了西域各部,得勝歸來!”
  當旭日東升的時刻,杜穆壹行人從長安金光門出發西行而去,他們要經過涼州、甘州、沙州,直達安西四鎮。
  盡管那是自己親手教導的長孫,杜士儀卻言出必行,只是站在大明宮丹鳳門那高高的宮墻上,根本看不到那壹行吸取的身影。他看著那長安城中整整齊齊的裏坊,熙熙攘攘的人流,心中百感交集。壹將功成萬骨枯,他走到現在這壹步,腳下累累枯骨,手中鮮血淋漓,可他從沒有後悔過。
  那時候,李璬無後,更準確地說,後人全都被他的優柔寡斷給坑死了,宗室被屠殺得只余下遠支,天下人但知宋王杜太師而不知天子。即便如此,改朝換代的時候,仍有壹個個史官憤而寫下了無數批駁指斥之語,翻開看時,壹個個篡字無比刺眼。
  他不怕什麽萬世罵名。丟了江山就是王莽,而若是江山穩固,後世只會稱頌壹代令主之名!
  “還在想著小穆?吉人天相,他此去壹定會馬到功成的。”
  “希望如妳吉言。”
  杜士儀沒有回頭,只是伸出手去,握緊了那只主動送上來的手。那只手不再如同從前那樣細嫩光滑,柔若無骨,可卻堅實有力,這麽多年來也不知道為他提供了多少倚靠。他已經老了,她也已經老了,這麽多年來相攜相依走了過來,此中酸甜苦辣,外人固然寫過無數影射的詩賦,可又哪裏能道盡其中萬壹?相濡以沫幾十年,既然已經老了,他們是不是也應該要享享清福了?
  “幼娘。”
  見四周圍的隨從已經退出去老遠,王容便笑著上前問道:“是不是又想出去走壹走?妳壹直都不喜拘束,雖為官所限,不曾踏遍萬裏河山,可也壹直天南海北的跑,沒去過的地方也少得很,只有這些年方才窩在長安城不得自由。不過,興慶宮這樣的地方妳想去就能去,其他地方卻不能隨妳的性子。”
  “我大概還能再活個三五年,也許更久。可廣元已經不小了,歷練也足夠,既然如此,我繼續占著這個位子也就沒有多大意思了。”
  杜士儀輕聲說著這足可震動天下的話,見王容先是壹楞,緊跟著便抿嘴不言,顯然對於這種非同小可的問題,縱使結發妻子,也不得不考慮那嚴重的後果。於是,他側過身子,笑著伸出右手,撥弄了壹下妻子額前壹縷夾雜著銀絲的頭發,這才岔開話題道:“走吧,我們去女學,崔十壹那家夥大約午後就能夠抵達長安,我們去接壹接他這個孤身往南詔撫蠻,載譽而歸的劍南道節度使!”
  興慶宮中那座太真觀早已光華不再,輔興坊那相對而立的玉真觀和金仙觀卻並沒有沈寂,而是改為了兩座女學。京城貴女全都以入學為傲,因為內中師長全都是兩京最有名的才女淑媛。北面的女學題匾曰頤情,固安長公主親自提筆,龍飛鳳舞;南面的女學題匾曰澄心,嘉寧長公主杜十三娘壹手飛白,字字仿佛入木三分。而中間那條東西向的大街上,壹座牌樓巍巍矗立,卻並非禦筆,而是人不在長安,業已隱居嵩山的玉真公主親筆,名曰英華女學。
  女學之名左右兩側,題了壹副這年頭極其少見的楹聯,恰是杜士儀當初微服來此時,心中壹動隨口吟來,第壹任女學山長崔五娘立刻得了便宜賣乖,親手潑墨揮毫。此刻,看著“那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楹聯,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卻知道這激將法很有用。
  這樣大口氣的楹聯壹掛上去,崔五娘卻不會宣揚是杜士儀擬的,只說是自己手筆,於是為了不讓婦人們看扁了,長安六學,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那些士子們嗷嗷直叫,尤其是往日在科舉之中處於絕對下風的律學、書學、算學學子們,眼下見杜士儀專門劃分出了適合他們入仕之後的職位,更是無不摩拳擦掌,銳意進取。
  至於女學之中的學生們,杜士儀當然無意教出壹堆心比天高的鬥爭高手來,囑咐崔五娘務必監督好每壹位師長,只教經史文章,算學基礎,禮儀書畫女紅,甚至道家玄學,慈善活動也有涉及。
  相對於長安城中原本那些貴婦千金往來的圈子,如今的英華女學更大更全,每日間也不知道有多少無心之語在女人們的閑談之間飛舞,直叫固安公主每每拊掌贊嘆,覺得這女學實在是設得絕妙,比在各家之中安設釘子哨探之類的計劃,效率要高得多。業已年過七旬的她和王容壹樣,不喜用那些黑豆醋漿之類的法子染發,滿頭銀絲梳理得紋絲不亂,看上去反而顯得精神奕奕。
  相反,英華女學的第壹任山長崔五娘卻是滿頭烏絲,壹丁點雜色也沒有。用她的話說,那便是女為己容。既然天天出現在那些年輕的學生面前,心態也變得年輕,讓形貌更年輕壹些貼近學生,何樂不為?
  知道杜士儀和王容是微服來此,固安公主和崔五娘便在後門迎著人,得知他們竟打算出城去接崔儉玄,崔五娘還沒來得及說話,固安公主便笑道:“十三娘早上就送信過來,說是今天不來了,她也不管崔十壹送信說會從明德門入城,只在家洗手作羹湯等著。聽她的口氣,崔十壹恐怕會丟下大隊人馬,自己帶三五個人先趕回來。如果這樣的話,出城時也未必會有多少驚動。五娘,妳難道不想弟弟?壹塊去吧!”
  “我只是想,今天小穆遠行,爺娘叔父姑姑全都去送了,沒想到當祖父祖母的倒是不擔心,還想著去接他的姑祖父。”
  “誰說不擔心?昨天晚上,杜郎還帶著孩子去興慶宮轉了半夜,也不管人今天就要動身啟程。”王容直接把杜士儀賣了,這才笑著說道,“只不過崔十壹郎還是三年前述職的時候回來過壹趟,敬老總要大過愛幼。更何況,杜郎和崔十壹郎既是郎舅,也是兄弟。”
  聽著妻子這解釋,杜士儀登時笑了。他沒有壹母同胞的兄弟,卻有能夠作為臂膀的堂兄弟,更有勝似兄弟的知己!
  午後時分,壹行風塵仆仆的人從長安西邊那條通衢大道疾馳而來,遠遠看見長安城的時候,為首的老者登時面色振奮。等到了城前,他放慢速度往明德門那邊走,卻是東張西望找尋著應該會到這裏來迎接自己的那個身影,可眼看已經離明德門不遠了,他卻依舊沒找到人,心下不禁又失望,又狐疑。這時候,他身後壹騎人便策馬上前說道:“阿爺,剛剛不是還在路上和華陽王壹行擦肩而過嗎?說不定阿娘壹早送了人,身上疲憊,所以來不了。”
  盡管長子崔朗如此解釋,可崔儉玄仍舊心中不安。他深深吸了壹口氣,正要揮鞭打馬立刻進城,突然只聽到耳畔傳來了壹個聲音。
  “崔十壹!”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崔儉玄已經很少再聽到這個稱呼了。他下意識地擡起頭來,很快就發現了不遠處阿姊的熟悉身影。然而,等到他的目光瞥見阿姊身邊另外壹個人時,他登時瞳孔猛地壹收縮,竟是翻身下馬快步趕了過去,那敏捷勁頭竟是絲毫不遜年輕人。
  大庭廣眾之下,崔儉玄不敢太過失態,目光立時往四周圍掃去,希望能夠看到大批的隨扈。發現絲毫沒有那番跡象,他登時惱將上來,沖著杜士儀低聲說道:“妳來幹什麽?不怕有刺客!”
  “妳這個敢孤身去南詔平蠻,又狠狠坑了吐蕃人壹把的崔節帥尚且不怕刺客,我不過出城幾步接壹接我的妹夫,哪裏就需要杯弓蛇影?”
  杜士儀反諷了壹句,見崔儉玄又懊惱又歡喜,突然不管不顧給了自己壹個大大的熊抱,他方才笑了起來。
  除了郎舅至親之外,他們曾經是同窗同門,曾經彼此扶助,曾經同地為官,盡管崔儉玄還比他大壹歲,可因為他重活壹世的經歷,總是不自覺地將其當成弟弟。此時此刻,他們就仿佛是很尋常的久別重逢老友,在這人來人往的長安城下,毫不起眼。
  好壹會兒,崔儉玄方才松開了手,打量著杜士儀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突然又退後幾步仔細瞧了瞧,登時壞笑道:“怪不得妳敢這樣出來,妳也老了,哪怕這會兒我高喊壹聲,也不會有人認出當年那白衣翩翩的杜十九郎了。”
  “妳還好意思說我?當年是誰男生女相,讓無數人死盯著移不開眼,現在卻變成死老頭子的?”
  崔儉玄登時為之語塞,隨即惡狠狠地說:“杜十九,有沒有人對妳說過,壹遇杜郎誤終身?我本該是壹個托庇於家族羽翼之下,恣意妄為,老來壹事無成的紈絝子弟,結果卻被妳硬生生害得四處奔波,幾十年來都沒好好歇過!早知道妳會有今天,我就只當個清閑的崔駙馬,現在肯定還是風儀翩翩人人愛!”
  聽到兩人這般互損,在旁邊看熱鬧的王容和崔五娘不禁壹楞,隨即忍俊不禁。杜士儀也為之大笑,甚至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當年登封縣廨初遇,緊跟著崔儉玄傻呆呆主動送上門,他順勢就拉著人去滅蝗,甚至引誘得這家夥平生第壹次吃了蝗蟲。崔儉玄明明不想去嵩山求學,卻被他硬是拉到了那裏,拜入盧鴻門下,而後又硬著頭皮學從前最討厭的經史……現如今,當年的崔十壹郎卻名揚天下,整個清河崔氏也把他當成了家族之傲!
  而曾經名動京華的京兆杜十九郎,如今又何止建立起不世之功業?
  笑過之後,杜士儀伸出手去,見崔儉玄不假思索地緊緊握住,他便笑道:“等到來年,我們回嵩山,再去懸練峰前,和師兄弟們壹起同觀流雲飛瀑!”
  (全書完)
後記
  打出全文完三個字後,我竟有些恍惚。寫書快十年了,盛唐風月是我所有小說中最長的壹本,四百多萬字,整整二十二卷的分量,是我在當初寫下開頭時,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歷史上真正被稱為盛唐的,只有開元天寶,有好些作者都寫過天寶那段由盛轉衰的歷史,但開元之初卻少有人涉足。而作為書名無能者的我來說,盛唐風月這四字書名,卻早在12年十二月醞釀此書的時候,我就已經想好了。
  我對盛唐那個世代的憧憬,來自壹首極具名氣的歌曲——《盛唐夜唱》,而同名小說起點創世各壹本,分別出自波波和聖者晨雷,後者更是和我直接錯開歷史將近三十年,同期新書,可謂有緣。我至今還記得《盛唐夜唱》的壹句歌詞:“裴旻將軍舞劍器,劃驚堂壹虹動天地;豪卷添墨長安曲,將狂草壹筆指張旭。”當然,通篇歌詞都是極好極好的,沒聽過的各位可以去搜索,聽過的各位不妨再細細品味。
  正如我在簡介中寫的那樣,“姚崇、宋璟、李白、王維、張旭、吳道子、顏真卿、公孫大娘、裴旻、郭子儀……當此壹時,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開元是屬於帝王將相,名士才子的時代,富庶和繁榮從長安洛陽蔓延到每壹個角落,而伴隨著太平盛世而來的,便是奢靡與享樂之風的盛行,便是從前期清明的政治,過渡到後期堵塞言路,賢人難進的局面。壹舉跨越時間維度四五十年,這也是我寫書這麽多年來的第壹次。
  說實話,我在最初構想本書的時候,對於進入天寶之後該如何落筆,壹直在猶豫不決,直到寫著寫著方才豁然開朗。前期的布置和伏筆漸漸全都串聯到了壹起,小杜的人生路也就終於明朗了。相對於從前那些主角,小杜的忠君要打上無數個問號,所以,我在更多的時間裏,讓他遠離朝廷中樞,經營謀劃,權握壹方,到最後安史之亂時,他就終於成了逆轉大勢的力量,終於“掐死”了李隆基!
  很滿足,很高興,隱隱之中卻也有些舍不得。我寫書很少卡文,尤其是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更是順手拈來,流暢得很。也許在我那麽多本書中,盛唐風月的成績根本算不上號,但它卻是我最有成就感的壹本書——只手挽天傾!再見了,屬於英雄和風流人物的盛唐風月!
  盛唐風月的世界結束了,下壹本書《明朝謀生手冊》業已登錄起點和創世,想必不少人也看過了。如果說盛唐是雅,它便是俗;盛唐重在英雄,它刻畫的卻是很多小人物;盛唐是大時代中英雄揮斥方遒的快意,它就是各色小人物的嬉笑怒罵,謀生求存。不壹樣的明朝世情,敬請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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